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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冬的下巴抵着自己的胸膛,眼睛瞪得圆圆的,能看见姥姥蓝布裤脚上沾着的灶坑灰,还有自己小花袄上的补丁。她不明白,为什么要低头?为什么姥姥的手那么凉?

可她斜着眼睛,看见姥姥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嘴角往下耷拉着,眼角亮晶晶的,像是蒙了层水。没一会儿,一滴泪“滴答”砸在红砖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很快又被地上的灰吸了进去,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

舅妈慧琴站在后面,一只手紧紧捂着嘴,另一只手攥着冬雪的手腕。冬冬能看见她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平日里爱笑的眼睛,此刻红得像兔子,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流,砸在冬雪的手背上,热乎乎的。冬雪吓得身子一抖,却不敢出声。

冬冬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就不敢晃了。她悄悄学着姥姥的样子,把小胳膊紧紧夹在身子两侧,后背挺得直直的,连呼吸都放轻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姥姥和舅妈很伤心,知道现在不能说话,不能动。

收音机里的哀乐缓缓响起,调子沉得让人心里发堵,像是一块石头压在胸口,喘不过气。

院儿里的石榴树叶不晃了,远处的鸡叫没了声息,连胡同里卖冰棍的“叮铃”声也听不见了。

整个屋子静得可怕,只能听见眼泪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哀乐里那缓慢的鼓声,“咚……咚……”,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冬冬的小脑袋低着,眼睛盯着地上的砖缝。她看见姥姥的布鞋尖上,还沾着早上做饭时蹭的灶坑土灰,一缕一缕的;

看见舅妈裤脚折了两道,印着深深的炕席纹;看见地上那滴姥姥的眼泪干了,留下一小圈儿浅浅的白印子,像个小月亮。

炕桌上的小米粥早就凉透了,贴饼子的边儿也硬了,可没人喊饿。平日里飘满屋子的米香,此刻也淡了,只剩下一股说不出的闷。

收音机里的哀乐不知响了多久,直到冬冬的小膝盖站得发麻,脚底板也疼了,那哀乐才缓缓停了。

可屋里笔直站着的人,却一动没动,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窗外的日头慢慢往西斜,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屋里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炕席上,落在散着的积木上,透着股说不出的沉。

那天的天,黑得特别早。才刚过酉时,窗外就已经灰蒙蒙的,连晚霞都没有,只有几片乌云沉沉地压着。

俊英没有像往常一样,中班下了就回来休息。

直到天完全黑透,院儿里的杨树叶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才听见院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俊英和德昇一起回来了。

德昇牵着俊英的手,俊英的另一只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他们站在屋门口,没进来。

脚边的杨树叶子被风卷着,蹭过他们的裤脚,又静静落在地上。

德昇喉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声音却卡在嗓子里,只发出一点闷闷的沙哑声,像被砂纸磨过。

俊英的眼圈儿通红,脸上还带着泪痕。

张义芝听见门口的动静,却没回头,只是抬手抹了把脸,指腹蹭掉了眼角的泪。

她的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还带着颤:“进来,站好。”

德昇拉着俊英,轻手轻脚地走进屋,脚步放得极慢,像是怕踩碎了屋里的安静。

他们在慧琴身后站定,俊英挨着德昇,肩膀微微发抖。

她扫了一眼炕桌,看见那碗凉透的小米粥,看见黄澄澄的贴饼子,眼圈儿瞬间就红了。

早上出门时,张义芝还说,等她回来给她留着热粥。

冬冬的小脑袋还低着,眼睛偷偷瞟着炕桌上的贴饼子。早上姥姥说,那块糖心的是给她留的,烤得最香,咬一口能流出甜浆。

可现在那饼子看着就凉透了,硬邦邦的,一点儿热气都没了。她的小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却赶紧屏住呼吸,怕被姥姥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收音机里的哀乐又响了起来,这次响得更沉,裹着那沉缓的男声,一字一句说着悼念的话。

冬冬的小膝盖站得发麻,刚想悄悄揉揉,就对上姥姥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浓浓的悲伤。

冬冬赶紧把小手背在身后,挺了挺腰,不敢再动。

冬雪的小脸憋得通红,眼泪挂在睫毛上,像两颗小露珠,她使劲眨着眼睛,不敢让眼泪掉下来,怕吵着大人们。

慧琴感觉到了,悄悄用手拍了拍她的背,把她往怀里拉了拉。

“去,把锅台上的灯点上。”张义芝对德昇说,声音里带着点儿疲惫,还有掩不住的沙哑。

德昇应了声“哎”,摸黑走到外屋地。灶台上放着煤油灯,灯芯短短的,他摸出火柴,划了三根才点着。

昏黄的光透过外屋地的窗户照进来,在砖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屋里的光线不那么暗了,每个人脸上的泪痕都看得清清楚楚。

张义芝的眼角红得发肿,慧琴的脸颊上还挂着泪渍,俊英的眼眶里满是泪水,德昇的下巴上沾着胡茬,眼里也红红的。

灯芯“噼啪”响了一声,溅起一点火星。张义芝拿起炕桌上的碗,舀了一勺凉透的小米粥,粥凉得发稠,她送到嘴边,却没喝,又慢慢倒了回去。

碗沿儿碰着锅沿,发出“叮”的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响。

“明儿个,得去供销社扯块黑布。”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都缝个黑布条,戴在胳膊上。”

俊英点点头,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声音沙哑:“我这就找剪刀,家里还有块旧黑布,是前几年给爸做寿衣剩下的,先凑合用着,明儿再去扯新的。”

她说着就要下炕,膝盖刚弯,就被张义芝拦了:“今儿个先别忙活了,坐着吧。”

俊英顿了顿,又坐了回去,把冬雪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冬雪靠在妈妈的怀里,没一会儿就睡着了,小眉头还皱着,脸上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冬冬从口袋里摸出那块黄积木,攥在手里。积木上还沾着点儿兜里的绒毛,是她袄子里的棉絮,暖暖的。

她抬头看姥姥,姥姥正望着窗外的黑天,眼神空落落的,就像冬天雪后的月亮,明明亮着,却没什么温度,空洞洞的。

“姥姥,”她小声喊,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怕惊扰了什么,“……是谁……呀?”

张义芝转过头,伸手摸了摸冬冬的头,指尖有点儿凉,带着点粗糙的茧子,那是纳了几十年鞋底磨出来的。

她指了指墙上的画像,画像用红绳挂着,边角有点卷,画里的人穿着军装,笑容亲切又伟岸。“是救咱们的人。”

她顿了顿,眼眶又红了,声音低了些,像是在说给冬冬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以前咱吃不饱饭,穿不上暖衣,地里的收成不好,日子苦得很。是他带着大伙打跑了坏人,又让大伙都有了地,能种地、能盖房,才有了现在的日子。”

张义芝看着炕桌上的贴饼子,眼神软了下来,“你能天天吃着热乎的,能玩上二舅捎来的积木,都是托他的福。”

冬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积木又塞回兜里,紧紧攥着。

她知道了,收音机里说的,是一位伟大的人去世了。

是那个让大家能吃饱饭、能安稳过日子的伟人,走了。

所以姥姥才会哭,舅妈才会难过,大人们才会站得那么直。

她不能没心没肺的就想着玩积木,不能想着那块凉透的糖心贴饼子。

冬冬望着墙上的画,画里的人笑得那么亲切,就像邻居家的爷爷,却又那么伟岸,让她心里暖暖的。“原来,就是这位爷爷……走了……”

她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点儿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难过。

德昇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冬冬的头顶上,热乎乎的。

冬冬抬头看他,看见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泪。她伸出小手,用手背擦了擦爹的脸,小声说:“爹,别哭。”

德昇没说话,只是把她搂进怀里,紧紧的,像是怕失去什么。

冬冬能听见爹的心跳,“咚咚”的,跳得很沉。

张义芝把散在炕上的积木一块块捡起来,动作很慢,很轻,就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

每块积木她都用衣角擦了擦,红色的三角、黄色的半圆、绿色的方块、蓝色的圆柱……最后都放进了那个柳条编的小筐里,摆在炕角。

慧琴轻轻拍着冬雪,坐在炕里头,调子却没了往日的轻快,沉得让人心里发揪。冬雪睡得不安稳,时不时皱皱眉头,小声抽泣一下,像是在做噩梦。

后半夜,院儿里传来邻居家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像雨打在窗纸上,“呜呜”的,飘进屋里,缠在每个人的心上。

张义芝没睡,坐在炕沿儿上,手里拿着那半只没纳完的黑布鞋,却没穿针,就那么坐着,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很圆,却没什么光,灰蒙蒙的,像蒙了层薄纱,连星星都看不见。院儿里的老杨树静悄悄的,叶子一动不动,像是也在难过。

德昇也没睡,坐在门槛上,手里夹着根木棍儿,在砖地上乱画,画的都是歪歪扭扭的圈儿。

他想起小时候,夏张氏带着他去城里领救济粮。那时候他还很小,饿得瘦骨嶙峋。娘牵着他的手,走了十多里路才到粮站。

粮站的墙上挂着伟人的画像,娘总让他对着画像鞠躬,说:“德昇,要记着感恩。”

那时候他不懂,只知道鞠躬了就能领到玉米面,就能吃饱饭。

现在,画像还在粮站的墙上,可画里的人,却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张义芝才躺下,却没睡着。她摸了摸炕角的积木筐,想起冬冬攥着黄积木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孩子还小,却也懂得难过,懂得敬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张义芝就起了床。她把家里的旧黑布找出来,铺在炕桌上,又找出剪刀和针线,先剪了几块小布条,给孩子们缝了简易的黑纱。

慧琴也起得早,帮着她剪布,手指还在发颤。

等收拾妥当了,张义芝就带着慧琴、冬冬、冬雪,还有俊英和德昇,一起去了供销社。

供销社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从门口一直绕到了胡同口,都是来扯黑布的人。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沉痛,没人说话,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很快又被安静压了下去。

售货员扯布的“刺啦”声,在清晨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响,每响一声,都像是扎在人心上。

冬冬和冬雪站在队伍里,被慧琴护在中间。

冬冬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小脑袋低着,手里攥着那块黄积木。她今天特意揣着,想着要带着积木一起,这样就能离画上的爷爷近一点儿。

冬雪的小手攥着慧琴的衣角,眼睛红红的,还没从昨晚的难过里缓过来。

阳光慢慢升起来,照在他们身上,却没什么暖意,连风都是凉的。

院儿里的老杨树上,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可没一会儿,又安静了,缩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像也在默哀。

扯完黑布回家,张义芝就带着慧琴缝黑纱。

黑布剪成长条,缝在白布上,再别在胳膊上。每个人的右臂都缠着黑布,黑色的布条在蓝布褂子上,显得格外沉重。

从那天起,学校里不唱歌了,上课前要默哀;广播里天天播着哀乐,没了往日的戏曲和歌曲;街上的人走路都轻轻的,说话也压着声音,连孩子们都不打闹了,乖乖地跟在大人身后。

冬冬每天都把那块黄积木揣在兜里,吃饭揣着,睡觉也放在枕头边。

她觉得,这块积木就像她的小秘密,是她和画上爷爷之间的约定。她要好好带着积木,好好过日子,才对得起爷爷。

她还记得姥姥说的话,“能吃饱饭,能玩上积木,都是托他的福”。

所以她每天都乖乖吃饭,不浪费一粒米;搭积木的时候也轻轻的,不再和冬雪吵架,因为她想让爷爷看见,她很听话。

那年的夏末,没有往常的热闹。

往年这个时候,院儿里的大人们会坐在石榴树下乘凉,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会追着跑着,手里拿着冰棍,笑得咯咯响;蝉鸣也响得震天,从早到晚不停歇。

可今年,什么都没有。

蝉鸣轻了许多,断断续续的,像在哭;没人再在石榴树下乘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但冬冬记住了那天的眼泪。

姥姥掉在地上的泪,舅妈捂在嘴里的泪,爸爸砸在她头顶的泪。

记住了大人们挺直的后背,就算难过,也站得笔直。记住了攥在手里的黄积木,暖暖的,带着她的心意。也记住了那个让所有人都伤心的日子,9月9日。

她还记住了墙上的画像,画里的爷爷笑得那么亲切,那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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