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原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又一封来自北境、带着泥土和麦穗清香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再次震动了朝野。
这次不是染血的军报，而是韩猛亲笔书写、盖着北境镇守将军大印的政事奏疏。当那封厚厚的、用火漆密封的奏书被太监高亢地宣读于金銮殿上时，其内容带来的震撼，丝毫不亚于一场大胜。
“……臣韩猛，谨奏陛下：北境自推行靖王殿下所颁新政（军屯养兵、撤关卡、一税通行、鼓励工商）以来，民心思安，百业渐苏……今岁北境秋粮收获，军屯新垦之地，亩产竟超往年熟地三成有余！民间田亩，因撤关卡、税赋清晰、商路畅通，粮商踊跃收购，粮价平稳，农人得利，踊跃纳粮……”
“……官仓充盈，足支军民三载之需！商路畅通，关税收缴，竟较往年同期暴增五倍！商贾云集，工坊林立，昔日苦寒之地，渐有繁荣之象……”
“……新政惠及军民，民心大定。臣观之，此乃靖王殿下洞悉时弊、泽被苍生之良策！北境根基，由此愈发稳固！……”
韩猛那粗犷却透着激动的字句，被太监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之上。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那些对新政嗤之以鼻、甚至暗中阻挠的守旧勋贵心头。
亩产增三成！官仓满三年！关税增五倍！
这哪里是苦寒之地？这分明是流着奶与蜜的膏腴之土！
皇帝萧彻高坐龙椅之上，冕旒后的眼神晦暗不明。他听着奏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龙椅扶手。北境大胜的军功，已让萧珩的威望如日中天，如今这实打实的新政成效，更是将他推向了民心所向、功勋盖世的高峰！这功绩，太耀眼，太扎实，耀眼得让他这个九五之尊都感到了刺目与不安。他脸上勉强挤出赞许的笑容，声音却有些干涩：“好！甚好！靖王新政，利国利民，功在社稷！韩猛将军治理有方，当赏！”
“陛下圣明！”新任户部尚书孙大人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出列高声道，“北境新政之效，实乃旷古烁今！臣恳请陛下，速将此良策推及全国！必能充盈国库，解我大周积弊！”他看到了实实在在的钱粮，看到了解决国库空虚的希望！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些务实派和保皇派的官员也纷纷出列赞同。新政带来的巨大利益，足以让许多人心动。
然而，大殿角落里，以英国公为首的一批老牌勋贵，脸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们世代盘踞地方，靠的就是层层关卡、税吏盘剥、垄断商利、役使民力！这新政，撤关卡、统一税、鼓励工商、减轻小贩负担……哪一条不是在剜他们的心头肉？断他们的财路？
英国公重重地咳嗽一声，拄着紫檀木拐杖，颤巍巍地出列，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陛下！老臣以为，北境乃新复之地，情况特殊，韩猛将军奏报，或有夸大其词之嫌。且新政仓促推行，根基未稳，若贸然推及全国，触动各方，恐激起民变，动摇国本！老臣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国公爷所言极是！”另一位老牌侯爷立刻接口，“那些商贾，重利轻义！若任其坐大，必侵蚀农桑之本！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且统一税率，看似公平，实则损害地方财力，如何维系地方绥靖？此策，万不可行！”
“臣等附议！”一群勋贵及其依附的官员齐声附和，声势不小。他们不敢直接否定北境的成效，却死死抓住“根基未稳”、“国情不同”、“商贾害农”、“损害地方”这几顶大帽子，企图将新政扼杀在摇篮里。
朝堂之上，瞬间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看到了实利和希望，力主推广；一方死守既得利益，拼命阻挠。争吵之声再起，唾沫横飞。
萧珩一直沉默地站在武将班列之首，身姿如松。他冷眼看着英国公等人色厉内荏的表演，听着那些陈腐不堪、只为私利的论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不起波澜，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冷意。
他没有参与争吵，只是在那喧嚣达到顶点时，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血沙场气息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所有的争吵声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惊疑、畏惧、忌惮地聚焦在他身上。
萧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英国公等勋贵，最终定格在龙椅上的皇帝萧彻身上。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重伤初愈后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北境成效，韩猛奏报，字字属实，有粮仓簿册、税吏文书、商路关票为证，可供陛下随时遣钦差查验。”
“新政之要，在于‘通’与‘清’。通商路，活百业；清税吏，惠黎民。非为损国本，实为固根基。”
“至于商贾害农、地方绥靖之说，”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的嘲讽，“臣倒想请教英国公，北境官仓之粮，自何而来？地方绥靖之费，难道只靠盘剥过往行商、敲诈升斗小民？此等‘绥靖’，与杀鸡取卵何异？”
他字字如刀，句句诛心！没有激昂的辩驳，只有冰冷的事实和直指要害的反问。英国公被问得老脸涨红，手指颤抖地指着萧珩，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他身后的勋贵们更是噤若寒蝉，在萧珩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只觉自己那点龌龊心思无所遁形。
整个金銮殿，死一般寂静。只有萧珩那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回荡：
“臣，萧珩。以身家性命担保，新政利国利民。愿领此责，在全国推行！若有差池，甘受国法！”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对自己理念的绝对自信。那“甘受国法”四字，更是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所有反对者的心上。
皇帝萧彻看着殿下那个挺拔如枪、气势迫人的身影，看着他眼中那份洞悉一切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那股被功高震主而激起的忌惮与烦躁，竟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取代。他知道，萧珩敢如此立军令状，必然有十足的把握。北境的成效就在眼前，堵不住悠悠众口。勋贵们的反对，在绝对的事实和萧珩的强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终于挤出一个还算正常的笑容：“靖王赤胆忠心，为国为民，朕心甚慰！新政之效，北境为证。着令户部、吏部、工部协同靖王，详拟全国推行章程，务求稳妥，利国利民！”
“陛下圣明！”孙尚书等务实派官员大喜过望，齐声高呼。
英国公等人面如死灰，颓然退回班列，眼中充满了不甘与怨毒。
萧珩微微躬身：“臣，领旨谢恩。”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皇帝复杂难辨的视线。朝堂这一局，他暂时压下了反对的声音，为新政的推行撕开了一道口子。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知道，暗处的敌人，绝不会就此罢休。
就在萧珩于朝堂之上为新政劈开荆棘的同时，靖王府的账房里，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沈清璃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刚刚由首席账房赵先生呈上来的紧急文书。她秀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得如同冬日深潭，倒映着纸页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
“玉容斋”倒了，“通汇源”垮了，但京城的商海，从不缺少贪婪的鲨鱼。那些盘踞在布料、生丝、药材、乃至粮食等基础原料供应源头上的老牌行会、地方豪强，以及依附于某些勋贵门下的巨贾，在短暂的噤声后，趁着北境大胜和新政推行带来的微妙局势，嗅到了新的机会，也感受到了“璃记”这个庞然大物带来的巨大威胁。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直接、最恶毒的方式——联合围剿！
“王妃，”赵先生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江南织造行会’联合了蜀中、湖广几大生丝产地的大户，统一口径，将供应给我们的上等湖丝、蜀锦价格，直接抬高了五成！理由是…是‘路途损耗增加’、‘人工费涨’！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百草堂’为首的几大药材行，也同时发难！我们急需的几味北境伤药主料，如三七、血竭等，要么断供，要么价格翻倍！他们甚至放出话来，说璃记‘店大欺客’，‘扰乱行市规矩’！”
“更棘手的是粮食！”旁边负责粮秣采买的管事李茂，脸色发白，“京城几大粮商，以‘丰年米行’为首，突然集体压低了对外售粮的价格，却唯独对我们璃记名下的‘惠民市集’和北境军粮采购渠道，一口咬死要加价三成！还散布谣言，说我们璃记囤积居奇，哄抬粮价，意图发国难财！”
文书上，还有更详细的数据：璃记在江南新建的三座大型织染工坊，因生丝原料价格暴涨和供应不稳，已面临停工风险！北境伤药的生产线，因为关键药材被卡脖子，产量骤减！而“惠民市集”一旦因粮价问题被迫暂停或涨价，不仅会让无数依赖于此的贫苦百姓陷入困境，更会坐实璃记“囤积居奇”的谣言，对刚刚树立起的“财神”、“女诸葛”声誉造成毁灭性打击！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全方位的经济扼杀！目标直指璃记的根基产业和命脉供应链！对方就是要趁璃记资金大量投入北境战场和新政支持，现金流相对紧张之时，用原料涨价、断供、舆论打压的组合拳，活活勒死这头“商海巨鲸”！
“王妃，这…这可如何是好？”赵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璃记从未遭遇过如此凶险、如此同步的联合围剿。对方显然是蓄谋已久，掐准了时机，手段又狠又准！
书房内一片死寂，几个管事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书案后那位年轻的王妃。璃记是她的心血，也是支撑王爷和北境前线的钱袋子。若璃记垮了，后果不堪设想！
沈清璃的目光，缓缓从那些冰冷的文字上抬起。她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却陡然迸射出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光芒！那是在商海中历经无数次搏杀磨砺出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锋芒！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带着刺骨的寒意，“联合抬价？断供？舆论打压？好，好得很。”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人心上。
“赵先生，”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即刻以璃记商行的名义，向与我们长期合作的‘汇通钱庄’、‘四海货栈’等信誉卓着的盟友，签发最高级别的商业承兑汇票！额度，用足我们商誉同盟的授信上限！期限，三个月！”
赵先生一愣：“王妃，这…这是要…”
“借钱！”沈清璃斩钉截铁，“有多少借多少！利息高点也无妨！我要在三天内，看到足以支撑璃记所有核心产业运转半年的巨量活钱！”
“李茂！”她转向粮秣管事。
“小的在！”
“放出风去！就说璃记‘惠民市集’，感念百姓不易，决定自掏腰包，再降价一成！为期一月！同时，”沈清璃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动用我们在运河沿线所有秘密仓储点的存粮，以低于那些粮商对外售价一成的价格，大量抛售！不限量！给我把京城的粮价，砸下去！”
李茂倒吸一口凉气：“王妃！这…这抛售，我们的损耗会非常大！而且…而且会不会引起粮市恐慌？”
“恐慌？”沈清璃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要的就是恐慌！恐慌了，那些想靠囤粮抬价发国难财的蠹虫，才会肉疼！才会跳脚！至于损耗？放心，这钱，会有人十倍百倍地给我们吐出来！”她眼中寒光一闪，“同时，让咱们在北境‘惠农合作村’的管事，加大粮食收购力度！价格，就按当地市价上浮一成！有多少收多少！通过我们自己的‘影路’商队，秘密运回京城储备！记住，只收散户，避开那些囤货的大粮商！”
釜底抽薪！一边在京城低价抛售打压市价，一边直接去源头产地加价抢购！这简直是把那些粮商架在火上烤！
“还有药材和生丝！”沈清璃的目光扫过另外几位负责原料的管事，“百草堂他们不是断供吗？好！璃记自今日起，永久性将其列入‘商誉同盟’黑名单！永不合作！同时，以璃记名义，发布‘悬赏令’！”
“悬赏令？”众人愕然。
“对！悬赏！”沈清璃语气铿锵，“凡能提供稳定、足量三七、血竭等指定药材货源者，无论大小商贩、采药人，璃记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签订长期包销契约！并预付三成定金！”
“生丝亦然！悬赏稳定优质的湖丝、蜀锦货源！价格同样上浮两成！预付定金！”
“另外，通知我们在岭南、云贵、甚至南洋的分号掌柜，全力搜寻替代性药材和新的优质丝源！不计成本！打通新的供应渠道！”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悬赏令一出，等于是直接绕开了那些垄断行会，用真金白银去砸开无数条新的、更分散也更稳固的供应渠道！将那些行会的垄断根基，砸得粉碎！
“最后，”沈清璃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让柳如眉动用我们所有的‘夜枭’商业情报网！给我查！把这些跳出来兴风作浪的行会背后，到底是哪些勋贵在撑腰！他们名下有哪些见不得光的产业、偷漏了多少税赋、做过多少龌龊勾当！查！查个底朝天！我要最详实、最致命的证据！”
釜底抽薪、重赏破局、另辟蹊径、直捣黄龙！沈清璃的反击策略，一环扣一环，精准、狠辣、快如闪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不仅是要化解眼前的危机，更是要借机彻底打垮这些垄断行会，重塑璃记的原料供应体系，并揪出幕后的黑手，给予致命一击！
几个管事听着这一连串雷霆万钧的指令，从最初的惊愕、担忧，渐渐变成了激动和狂热的崇拜！王妃就是王妃！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这洞穿商海迷雾的犀利眼光，这敢于以小博大、以命搏命的狠辣魄力！难怪能被称为“女财神”、“女诸葛”！
“是！王妃！”众人齐声应诺，声音中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们仿佛已经看到，那些自以为是的对手，在王妃的连环重击下，是如何的惊慌失措，土崩瓦解！
沈清璃挥挥手：“都去办吧。动作要快，下手要狠。”
众人领命，脚步带风地迅速离去。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
沈清璃独自坐在书案后，微微闭上眼，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刚才那番决断看似行云流水，实则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每一道指令背后，都牵扯着庞大的资金调度、复杂的利益博弈和巨大的风险。她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但她的眼神，在疲惫之下，却燃烧着更加炽烈的火焰。想扼杀她？想动她和萧珩的根基？那就来吧！看看是你们的垄断铁幕硬，还是我沈清璃的商海利剑快！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靖王府松涛苑的书房内，灯火依旧。
萧珩刚处理完几份紧急军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沈清璃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萧珩接过参汤，声音有些沙哑。朝堂上的交锋，同样不轻松。
“嗯。”沈清璃在他身边坐下，简单地将自己应对商业围剿的部署说了一遍。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隐瞒风险。
萧珩静静地听着，当听到她“悬赏令”和“查背后勋贵”的狠辣手段时，眼中闪过一丝激赏的光芒。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却传递着无比坚实的力量。
“放手去做。”他只说了四个字，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支持，“朝堂上的魑魅魍魉，有我。”他会在前面，为她挡下所有来自权力场的明枪暗箭。
沈清璃心头一暖，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所有的疲惫、压力，仿佛都在这一握一眼之间，消散了大半。她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感受着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
“北境新政的成效，韩猛的奏报，来得太及时了。”她轻声道，“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嗯。”萧珩应了一声，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难测，“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那些人，不会甘心。”
“我知道。”沈清璃的声音同样平静，却充满了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商海朝堂，我们一起闯。”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朴素的承诺。但这份历经风雨淬炼、心意相通、能力互补的默契与信任，却比任何誓言都更牢不可破。
灯火摇曳，将两人并肩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融为一体。窗外的京城，沉浸在夜色中，看似平静，却不知有多少暗流在涌动。但在这方寸书房的温暖灯火下，战神与财神执手并肩，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风雨，他们都将携手同行，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