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金廷芳欲要出去,戏台上忽然出来个粉色身影,拾起洒落的东西,插上钗子又舞着水袖唱了起来,霍小玉“哀怨婉转”的唱腔立时在空荡的厅里回荡。
这一幕正到了黄袍侠客上场的时候,一个健壮的黄袍男子紧跟着上了场。
“好!”
两声叫好声传来,一声是金廷芳,一声来自园子外。
花楼上也有掌声响起,行当的规矩,就是只有一个看客那也是要把戏完完整整唱完的,如果不是为了配合调查,哪怕枪声再响他们怕是也能继续唱下去。
金元瞧了瞧自己的掌心,默默缩在金廷芳后背,等听了一会儿,戳了下他:“四哥,我们还得去看大哥哩………”
然而金廷芳就嘴上应和,结结实实听完整场,好在黄袍客上场也算快结束了,他们到医院已经九点多了,记者们都在拥在这,恰与金太太的车擦肩而过。
金元几乎是被金廷芳推着挤过记者拥堵的大门,想到孟非臣说的话,是故意夸大金廷芳的伤势,放消息给报社记者,还是说有别的安排呢?
病房里,金廷垣除了脸白了点,精神还不错,倒是祁沿明坐在床边一脸担忧。
“我让人送你回去,今儿吓到了好好休息才是。”
“你是为救我受伤的,今夜我看着你。”
“伤着胳膊而已。”
月色斜斜洒进房里,照在雪白的被单上,两个人一坐一躺,均是风姿雅韵的美男子,倒也成一幅好画。
可是金元站在门边却不敢进去了,侧目看,金廷芳表情略有惊叹,很自然地走进去打招呼。
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板药,仔细看是阿司匹林,难怪金廷芳信誓旦旦,这种军需药物,就是军队也是供不应求,寻常显贵也难得弄来,这样说来,中枪受伤,至少发炎感染的问题能有效抑制,何况胳膊受伤,风险小了许多。
金元跟着说了两句“大哥好好休息”,只得来金廷垣一句:“安分守己,不要惹事。”狐狸眼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似乎犹有怀疑。
金元毫不心虚地挺胸,没抓到就是口说无凭。
没等金廷芳护短,祁沿明就不大赞成地看了眼金廷垣,只是神情依旧温和,转过头来同他说这两日不上课,已经与金太太告假了,又布置了几篇课业,劳他传给几位小姐。
作为学生,金元不可抗拒,乖巧点头,然后气鼓鼓地走出医院,都这样了祁先生还记得安排作业!
“大哥不是有意为难你,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不是原则问题他其实不会管底下的弟弟。”
金廷芳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得是咱五弟讨喜对不对?”
向来不用金元回答他都能自顾自唠叨:“就是这祁先生,大哥真是看重,我还没见过大哥同谁这么亲密过,如果大哥和我这样温柔说话我怕是要吓死了哈哈哈。”
金廷芳絮絮叨叨,东扯西扯,搞得金元已经昏昏欲睡,回了金府一头栽倒在床上,似乎听到金廷芳依旧在说话,他嫌聒噪,捂住耳朵,没了声音才彻底安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晕,实则睡过头了,晕晕乎乎用了早饭,溜到门外买了份报纸,好家伙,全是昨夜的报道。
《紫钗记变刺杀案,金大少死里逃生》
《金大少命悬一线,医院昏迷不醒》
《文人新秀祁沿明怒斥通敌叛国者》
《郭老赞金大少为民族实干派商人》
他接过黄包车夫手里的糖葫芦,在马路边上就津津有味的看起来了,祁沿明遣词造句有种超前的简约精炼,虽然是国文先生,可偏好白话文的表达,白话文支持者这一派对他大为赞赏,说他不拘泥于形式,言简意赅,不失风韵,自成一派。
金元也觉得祁沿明文风通俗易懂,更贴近老百姓,偶尔的典故词句也都是妙用,如果是散文,意境又悠远辽阔,他收藏了好多。
“五弟,吃什么呢?”
从街边走回来的金廷芳老远看见他一手捏着报纸,一手拿着什么东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
“糖葫芦啊!”
金元毫不吝啬地递到他嘴边:“谢谢四哥。”
金廷芳为他不护食的行为感动,真是好孩子,还会分享,摆摆手拒绝了,和小孩子抢吃的算什么:“哪来的,咱这片可少见摊贩来。”
金元奇怪的看着他:“不是四哥叫人每日给我送来的吗?”
他娴熟地吐了籽,金廷芳去江南半个多月他每天准时到外边领串糖葫芦,买份报纸,做些功课,就是一天。
“我?”
金廷芳愣住了:“我什么时候给你定了糖葫芦?”
金元也愣住了,不是金廷芳还能有谁?只有金廷芳扛着一把子糖葫芦恨不得给他把这些年的空补回来,不对………
!!!
还有一个人!
金元小脸震惊,呆呆望向黄包车夫:“不是你说…………”
“五少爷,这就是有人说每天给您送东西,我哪晓得是谁啊。”
金廷芳拉着他回府,一副痛心模样:“五弟,你怎地一点防备心都没有,没问清来路的东西就敢吃!”
“唉唉唉。”
金廷芳连连叹气:“都是我的错,早些找到你就不会让你受这些苦………”
咬下最后一粒糖葫芦,蜜黄的糖衣和酸溜溜的山楂嚼碎在一起,正适合早饭吃得圆鼓鼓的金五少爷。
没毒呀,他哪能想到有人还会跟他玩文字游戏,好像料定他会错认成金廷芳一样。
金元呸呸呸吐出籽,仰着头模样乖巧极了:“我知道了,四哥,你早上干嘛去了?怎么没坐车呀?”
金廷芳好哄得很,顺了他心意说:“还不是冯宁,他姐姐和粮行林家的大公子相看,非要拉上我们去掌眼…………”
金元不时点点头,可算掀过这一页,谁想到第二天去卖报的时候,黄包车夫又递了一包点心给他,还局促地挠头:“五少爷,我真不知道谁送到,我就是跑腿的,您就收下吧。”
“我不要,你留着吃吧。”
“唉,这可不成 ,乱了规矩我可混不下去了,您行行好吧。”
金五少爷鼓着脸回房间,拆开油纸,随手推开:沙琪玛而已,谁稀罕!
看了会儿书,那丝丝缕缕的酥香老是往鼻子里蹿,金元左右望望,捻起一小块,咔嚓咔嚓的脆响在房间里响起,他瞪着眼睛捂住嘴巴。
888不解:宿主在心虚什么?
金元正襟危色:你不懂,我又不喜欢他,吃他的东西不就是做贼。
888:……………
……………………
………………
连着好几天不用上课,金元乐得自在,但金廷芳却越来越忙,金廷垣在医院,却也能掀起腥风血雨,即使说他昏迷不醒,还是被暗杀了好多次,时下北平的记者都要住在医院外边了。
现下金廷垣的病房都有警察看着,金太太都不曾去看,金府的气氛沉闷,金元安分守己极了,只是琢磨着祁先生不会还在医院陪着金廷垣吧?
正想着,管家送来了一套褂子,是金廷芳从南边带来的料子做的。
金廷芳跟着晃悠进来,抖了抖:“还得是老工艺,细致,五弟赶紧穿上试试。”
明黄的褂子边上绣了一圈祥纹,喜鹊衔枝的纹样喜气生动,与他明媚动人的五官正和,金廷芳乐呵呵地说:“改天穿上这身,咱们兄弟俩一起去照个相!”
金元直接套上,也忍不住开心,努力绷着,眉眼间的喜气却藏不住:“四哥今天怎么有空?”
金廷芳摆手:“我一直都闲着,说得我跟大哥似的,医院里头还得做事,只是明儿我要去津城跟你说一声,冯宁的表妹是津城的,落魄了,冯太太派他去接,非要扯上我,真是的,就看我是个闲人,可劲使唤。”
金元眼神怀疑,金廷芳说的话总是半真半假,他鼓着脸总觉得被糊弄了,还不如不说,解释多了反而露破绽。
可金廷芳却叨叨个不停:“你同我去吗?”
金元摇摇头,他似乎有点泄气:“那五弟在家好好待着吧,外边也不太平,冯宁真是,非要这个节骨眼上扯我去,我可就一条命。”
……………
临行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天也黑沉沉的,金元被淋湿了衣摆,撑着黑色大伞送金廷芳上车,弯下腰同他告别。
金廷芳揉了揉他的脑袋得来一记不满的小眼神,哈哈大笑,随即嘱咐:
“不要出门,等四哥回来,老爷怕是准备分家了,那个公馆我已经买下来了,嘿,我还去用了热水汀,真舒坦呐!”
“洋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玩意,他们的的玩意倒是好。”
他说话总是东一榔锤西一榔锤,金元却好似在这一刻窥见他这层玩世不恭的壳子底下最真实的一面,认真点头,想了想,乖乖回:“我等四哥回来。”
“好,四哥保准给你带好东西回来!”
目送黑色汽车消失在雨幕中,金元慢吞吞走回去,未到房间,又被叫去见了金老爷。
“我备了些礼,你替我去拜访孟帅。”
金老爷说话的功夫咳嗽了很多遍,但是这会儿那个曼妙女子不在,他就压着声音咳,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期间那双混浊的眼珠子一直盯着他,像是幽暗中的的怪物,冷血窥伺着,金元无端升起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四哥让我待在府里。”
他攥紧手心,摇摇头,小声拒绝,这老登肯定没憋好,金廷芳刚走就来找他,他又不傻。
金老爷冷冷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会拒绝,压人的气势一下子都放开,直逼金元。
金元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心里骂骂咧咧,就会挑软柿子捏,封建大家长当惯了,没人敢忤逆,这会儿难受了吧,呸呸呸!
“上了这么久的课,连恭顺两个字都不会写吗。”
金元很想摇头,但这老登上气不接下气,他怕把人气晕,老老实实没说话。
金老爷沉声问道:“家里的兄弟姐妹都在做事,你呢?”
金元这下倒真没话说了,北平风雨欲来,金府似乎就在动荡的中心,金府的小姐们就订下了三门亲事,都是金老爷亲笔换的婚书,也都是故交,那些女孩们还笑嘻嘻地同他讨要贺礼。
金元没有祁沿明那样的整合分析的能力,看不出金府在做什么,或者说他们同少帅府在合作些什么。
“那………我不够资格吧?”
金老爷猛地握住他的手腕,目光钉在他的食指第一个骨节,似乎在看胎记:“你是我的儿子。”
随即松了劲:“不要失了礼数。”
言语间已经是拍板定下来了,金元觉得手上的好像是爬行动物爬过,泛起鸡皮疙瘩。
他看见大雨拍打着玻璃窗户,淅淅沥沥的的水珠滑下,外边的景被一道道水痕模糊,回想起金老爷身上的味道,总觉得很熟悉,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回身望了望。
金老爷依靠在榻上,褶皱的皮肤耷拉在一起,不时有压抑的咳嗽声融进雨打中,风烛残年,将死之态,却可以看见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狠厉果断的人,即使老了,那双眼珠子依旧透着精光和算计。
他毫不犹豫的踏入雨幕,却没看见金老爷在那一刻也幽幽地掀起眼皮子。
水……
他的儿子也是死在水里的。
即使有着一模一样的胎记,金老爷依旧清楚,金府的五少爷早就溺死在西宁河里了,十岁的孩子卷入漩涡中,尸骨无存。
送出一个亲儿子尚且不会有什么心理阻碍,何况一个假冒他儿子的人?
在他眼里,老四终究比老大差了太多,尤其是感情用事,做商人的,永远是利字为先,金府不缺一口饭,养着个五少爷只是为了给四少爷点慰藉,不够物尽其用。
这世道,人不狠,活不下来,就算他们生意做得再大有什么用,硬不过有枪的,用得上,那就给点脸面,用不上就使劲践踏,人人都过来咬上一口。
“爹给你上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