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行至廊下的宋麟，身形在昏昧月光下猝然一顿！阴影如同巨兽吞噬了他大半的身躯，唯有一线冷峻的侧脸被廊下的灯笼幽光勾勒出锐利的棱角。那句冰冷的威胁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方才勉强维持的体面！他紧攥的拳无声地指节泛白，骨节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咯咯”轻响！眼底翻涌的，是足以焚山的怒火与被至亲之人如此轻贱的刻骨屈辱！
然而……所有的怒焰与不甘，最终只化为一步更加坚定的步伐，毫无留恋地消失在浓重的夜色深处。他深知，在将军府，在莫元昭这座山岳面前，此刻任何言语的反抗，都只会加倍伤到那个被他护在身后、脆弱敏感的人儿。退，是为了更强地归来！
阁内。死寂！比最深的寒夜更冷更重！
“碧城！！混账东西——！听见没有？！！”莫元昭似乎尤嫌不足，猛地转身！那双裹挟着战场腥风血雨、审阅朝堂风云仍不改其锋锐的鹰隼厉眸，如同两支冰冷投枪！直直射向屏风后、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碧城！
碧城如同被无形巨手扼住了喉咙！噗通一声重重跪倒！额头几乎要砸在地板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听……听……听见了！奴……奴婢谨记！”
莫锦瑟依旧缩在榻角，如同一只被雷霆惊吓过度的幼兔。身上素青的薄被卷裹着纤细的身体，只有几缕未束好的乌黑长发垂落在惨白的小脸上。她死死低着头，紧紧咬着下唇，方才因惊吓与委屈而涌上的泪意在眼眶里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了，只留下微红的眼眶和轻轻颤抖的肩头。
莫元昭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负伤的雄狮！滔天的怒火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目光狠狠扫过战战兢兢的碧城，又猛地刺向床上那个苍白无助的身影！
都是她的错！
可当他目光触及莫锦瑟那死死绞在被面青筋凸起、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抽动的纤细手指，那缠着白布的伤口处仿佛绷得更紧了！以及她那如同小兽般脆弱无助、甚至连啜泣都不敢大声的侧影时……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被他强行压下的懊悔与心疼，如同最细的针，猝然扎在了他滚烫灼热的心脏之上！他还从未！从未用如此重的语气、如此狰狞的面目！对待过这个从小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亲妹妹！
“你……”他喉咙滚动了一下，那咆哮似乎堵在了喉咙里，强行挤出的声音更加沙哑艰涩，“……给我……”他想让她躺好！别冻着！想让她把药喝了！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躺好喝药”！“……好好反省！再让我看见……”他看着那颗低垂的发顶，心中那股无名火夹杂着难以消解的矛盾再次升腾，“……休怪大哥……对你……不——客——气！”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与挣扎！
跪在榻角的莫锦瑟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抬起小脸，那双空蒙的眼窝里蓄满了被惊惧挤压的泪光，声音细弱蚊蚋又带着难以抑制的委屈：“你……要对我……怎么……不客气？”
声音很轻，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清晰地在死寂的空间里荡开了一圈涟漪。
莫元昭如同被无形巨掌当胸砸了一拳！心脏骤然紧缩！那张被愤怒扭曲的、向来刚毅如铁的面容上，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狼狈的空白！
他！莫元昭！堂堂中书令！执掌帝国机要！在朝堂上能搅动风云令敌手颤栗！在这府邸之中，竟被自己这个向来乖巧、此刻却带着幽怨反问的妹妹……噎住了？！
那点强装出来的凶狠，如同纸老虎般瞬间塌陷下去。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太阳穴附近那根暴起的青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一股巨大的懊恼与无处发泄的憋闷瞬间涌上，让他只想掀了这屋顶！
“你——！”他猛地抬手指着她！怒意即将再次爆发！
“大哥嗓子真亮堂。”一个平平淡淡、没有任何起伏、却如冷泉般骤然介入的声音猝然响起！
是莫云从！
这位三公子不知何时已与莫叔白一同悄立于门外回廊暗影之中。此刻他一步踏入灯火通明处，那身素净如霜雪的云青常服仿佛自带寒气。他脸上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仿佛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冷淡神情，只那双如同点漆般的眼眸深处，极其极其轻微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跟南苑角门后头那口开战的青铜大钟……不相上下。”他慢悠悠地补充，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噗——一直死死绷着神经、极力想降低存在感当鹌鹑的四哥莫叔白，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差点没忍住笑喷出来！他连忙绷住那张粗犷刚毅、此刻却因为憋笑而显得有几分扭曲的脸，肩膀却难以自制地微微耸动着。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专往大哥的肺管子上戳！
就连跪在角落里的碧城，都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
莫元昭一口气硬生生梗在喉咙口！脸皮由青转红再转紫！指着莫锦瑟的手僵在半空，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怒涛被三弟这堪称“神来一笔”的评价憋得差点倒流，噎得他几乎窒息！
他狠狠瞪了一眼面瘫脸的老三！又转眸狠狠剜了一眼那个缩在墙角、用头发丝儿都写满了“我很委屈但我不说”的死丫头！目光扫过她那缠着雪白布条、正死死抓着被面的手指时，那份憋闷终究化作一股沉沉的无力感。“哼！”他极其烦躁地从喉间闷出一声重哼，猛地收回手负于身后！宽大袖袍带起一阵冷风，不再看任何人！
目光恶狠狠地扫过案几上那碗早已凉透、药气凝涩的汤药！“药！”声音如同滚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赶紧喝了！”他顿了顿，仿佛找回了一点身为兄长的尊严和主导，“想吃什么！大哥回头……”语气硬邦邦的，却透着一丝强行找补的、笨拙的关怀，“……去朱雀台给你买！别人的东西……”他想到宋麟那张得意的脸，怒气又止不住地往上窜！“……不怕被毒死吗？！！！”
莫锦瑟撅了撅嘴，那点小女儿家的不服气如同小鱼儿在死水下冒了个泡，虽然微小，却清晰可辨。她低垂着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句：“哦……”
看似屈服，实则无声抗议！
莫元昭胸口又是一阵发闷！他重重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不顺的气压下！不再停留！如同一座移动的冰山，带着尚未消融的浓重寒意与一身低气压，沉重地踏过门槛！
走过莫瑾瑜身侧时！咔嚓！一声轻微却刺耳的裂帛之声！莫元昭脚步未停！只是那宽大的墨色袍袖如同裹挟了千钧怒火般狠狠拂过！精准无误地扫过莫瑾瑜捧在手中、尚未放稳的青玉药碗边缘！
当啷——！哗啦——！青玉碗！连同大半碗已然浓稠如血酱的漆黑药汁！瞬间飞起！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蟠龙纹金砖地面之上！粘稠的药液混着无数锋利的青玉碎片炸开！铺洒出一片狼藉的死亡沼泽！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气混着碎裂的玉粉气息轰然爆发！弥漫了整个空间！
莫瑾瑜整个人都僵住了！看着满地狼藉和自己的手，指尖还残留着碗沿碎裂瞬间的冰冷触感与心悸！
莫元昭甚至连眼风都未曾扫过那片狼藉！他那高大巍峨的身影只在门框处留下一道沉重的轮廓阴影。冰冷如刀锋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裹挟着切齿磨牙的余威，清晰地送入莫瑾瑜耳中：“再——让——我——发——现……”一字一顿！“……你——帮——那——小——畜——生——暗——渡——陈——仓……”“……我——就——拆——了——你——的——药——庐——！！！”话音未落，他人已消失在门外走廊那越来越浓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个决绝狂暴的背影！和一室令人窒息的药渣与碎裂。
莫瑾瑜下意识地梗了下脖颈！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望着大哥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满地狼藉的碎玉残羹，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抬手抹了一把额角瞬间渗出的细密汗珠，转头对着榻上同样被这突如其来巨响惊得一抖的莫锦瑟，苦着脸，极其极其隐晦地、用力地做了一个“手刀架脖、抹脖子、又疯狂摆手”的无声动作！
意思是再清楚不过——祖宗！你和宋麟都消停点吧！大哥真——要——杀——人——了——啊——！！！
就在这时！
一直缩在榻角、低垂着头的莫锦瑟，在确认了大哥那沉重如山的脚步声已经行远之后！猛地将头抬起！那张被头发遮掩的小脸上瞬间一扫所有委屈脆弱，取而代之的是气鼓鼓的、生动的红晕！她瞪着门口方向，腮帮子都气得鼓了起来！贝齿磨得咯咯响！朝着莫元昭背影消失的空洞门口，极其用力、极其迅速地——
“呸——！”无声地！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头！还做了个极度不满的扭曲鬼脸！
活脱脱一个被恶霸兄长安抚不成反而气炸的小儿郎！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小可怜虫的样子？！
做完这一切！她似乎还觉得不解气！刚想再冲着门口的方向撅起嘴——
廊下！
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踏入灯影范围！
一个高大魁梧如塔，是四哥莫叔白。他脸上的憋笑尚未完全褪去，肩膀上肌肉依旧在不自主地微微抖动。另一个身姿颀长，气质清冷内敛如深谷幽兰，正是方才一语惊人噎死了大哥的三哥莫云从！
莫云从的脚步如同狸猫般轻无声息，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恰恰落在莫锦瑟做鬼脸撅嘴定格的瞬间！
四目相对！
莫锦瑟那鼓起的脸颊、撅到一半粉嫩的唇瓣、连同那恶作剧成功后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得意神采！如同被瞬间定住的石像！凝固在那张惊世绝艳却写满“闯祸被逮现行”的小脸上！
尴尬！无与伦比的尴尬！死寂！令人头皮发炸的死寂！
莫锦瑟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莫叔白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这僵直的一幕！
唯有莫云从！那张冰山面瘫的脸上，极其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眉尖向上极其轻微地……挑动了半寸！那对如同黑曜石般无波无澜、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其罕见的、如同万年冰层龟裂后泄露出一缕暖泉似的……促狭笑意…………几乎微不可查地…………掠过！
莫锦瑟瞬间如同被滚水烫到！“啊——！！”一声短促到破音的尖叫被她死死捂在喉咙深处！再也顾不上什么！像鸵鸟般猛地将脑袋和整个身体都狠狠扎进了柔软冰冷的锦被深处！只留下乌黑如瀑的长发披散在锦缎上，身体微微颤抖！如同裹成了一条羞愤欲死的青虫！
完了！被三哥抓包了！太丢脸了！没脸见人了！
而廊下暗影里，一直假装伏低身子捡一枚“并不存在”的玉簪、实则全程竖起耳朵密切留意着房内动静的碧城，此刻也死死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哪里还敢捡什么簪子？只想立刻把自己也埋进地砖缝里去！
房间里外！在这一瞬！只余下地上那滩反射着冰冷幽光的碎玉药汤……和被子里那条不断扭动身体、无声表达着极致羞愤懊恼的青涩幼蚕……以及……不知何故再也忍不住……发出“嗤……”一声极轻微憋笑声的……四哥莫叔白！
莫云从缓缓垂眸，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夜深风凉……”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药渣“……四弟，收拾了，退下。”
说罢，他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入门外更为浓重的夜色深处，仿佛从未踏足过这片充斥着兄威、药渣与鬼脸闹剧的修罗战场。
廊下寒风呜咽，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被点到名的莫叔白看着一地狼藉，再看看床上那团蜷缩的被子，最终也只憋回了一声认命又带着点笑意的沉重叹息。这将军府的夜啊……真是……越来越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