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如坠玄冰，盛夏余热被巨大的蟠龙铜柱无声吞噬。殿宇幽深，万籁俱寂。唯闻十二道赤金蟠龙玉珠帘后，一道枯槁如朽木的身影在明黄软垫上微微起伏，间或有破风箱般的喘息撕破死寂。
众朝臣垂首立于丹墀之下，如泥塑木雕。朱紫袍服下颗颗心却似滚油煎沸——无人料到蛰伏数月、传言将不久人世的明太后，竟于这剑拔弩张的“归政之日”骤然现身！她那双浑浊却犹存鹰隳锐利的眼，仿佛穿透金玉垂帘，冷冷刮过每一个心藏算计的头颅。有人额角沁出细密汗珠，喉结滚动，偷偷用指尖拭去。
“乐阳公主到——！！！”
殿外一声长喝骤然撕裂凝滞！似冰面乍破！
一道深紫华影步履从容，踏着猩红盘龙绒毯逆光而来。乐阳长公主身披九鸾朝凤繁复朝服，层叠云锦金线在殿内灯火下流淌着逼人的冷焰。她目不斜视，裙裾拂过冰冷金砖，行至御阶前稳稳拜倒，对珠帘后与龙椅上那两尊大晟至高者屈膝叩首：
“儿臣乐阳，叩见母后陛下万福金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清冽声线在空旷殿堂中撞出回响，字字清晰如冰珠裂玉。
文昭帝皇甫贤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丝。他目光落在亲妹挺直的背脊上，那份不容置疑的支持，此刻如一缕微光照破迷雾深渊。殿中几处不易察觉的角落，一些大臣紧绷的面容亦随公主跪拜而松动——主心骨到了！
然——
乐阳叩首完毕，并未起身。
她跪在御阶之下那片巨大盘龙纹毯的正中，如同祭坛上即将献祭的纯白羔羊，又似一柄出鞘即饮血的淬毒匕首。深紫裙裾在身下铺开如深潭。她缓缓抬头，目光越过龙椅，直刺珠帘后那深不可测的暗影！
“母后陛下！皇兄陛下！”乐阳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铁刮过冰面！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今日！儿臣万死，必效古之诤臣，以血谏言！为清我大晟宫闱！为肃朝纲！为陛下万世圣名！”
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文昭帝瞳孔骤缩！攥着龙椅螭首的手背上青筋隐隐浮现。
乐阳语速陡然加快，字字如刀似箭，呼啸着砸向珠帘后的枯影：“妖佞姚彦修、姚墨声两兄弟！倚恃椒房宠信，横行无忌，乃国之巨蠹！其一，身为下贱娈宠，竟结控鹤府，聚美自奉，衣饰僭比帝王，秽乱宫掖！其二，恃宠弄权，公然插手铨选，干预司法，乃至胁迫大臣曲意逢迎！其三，贪墨无度，营建‘控鹤府’堪比阿房！耗我国库，糜费民膏！其四，构陷忠良，结党营私！诬陷前侍中高湛、司礼丞等清正直臣谋反，致使多人含恨流放，无辜授首！累累血案，罄竹难书！其五，包藏祸心，形同篡逆！母后病沉之际，竟敢阻断圣驾与朝臣问安之途，视禁宫如私寓，将我大晟江山社稷，视作其囊中之物！此等逆天巨奸，若不枭首曝尸，如何告慰忠魂？如何整肃朝野？如何安天下民心——？！！”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
声浪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岩浆，被乐阳这惊世一笔悍然点燃！数名大臣率先出列，激昂跪拜！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激起千重浪！霎时之间，丹墀之下，如风吹麦浪，朱紫青绿身影纷纷扑跪，叩首如捣蒜！那一片伏倒的身影汇成惊涛骇浪！虽口称“附议”佞臣，然字字刀锋所指——皆是那垂帘之后、操控佞臣、霸凌朝堂的——无冕帝君！！！
文昭帝脸色惨白如金纸。他目光扫过那些平日恭顺、此刻却群情激愤的面孔，胸腔被巨大的压力与恐惧攥紧。珠帘后那沉重的喘息似乎急促了半分，却仍是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哗啦啦——！这一次，不是臣子的声浪，而是更为沉重的行动！太常寺卿、鸿胪寺少卿、御史大夫……连素来持重的帝师、门下侍中沈槐，都缓缓跪倒！白发苍苍的头颅叩向冰冷的金砖！这一跪，如山峦倾塌！
“臣！恳请陛下——！！”一名御史涕泪纵横，豁然抬头！目光如燃烧的炭火，不再避讳，直直烧向珠帘深处！痛斥之声终于撕下最后遮羞布！“太后陛下——！！”“……还政于圣天子！！！”“廓清朝野——！！！”“颐养天年——！！！”
轰！——最后一道堤坝崩溃！所有或慷慨、或隐忍、或悲愤的呐喊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洪流！“恳请太后——还政于天子！！！”“请太后颐养天年——！！！”
巨浪般的请愿震得殿瓦仿佛都在簌簌发抖！
文昭帝颤抖着，深深吸气，从巨大的蟠龙椅上缓缓站起。他一步一步踏下御阶，明黄龙袍在金砖上拖曳出沉重的轨迹，如同背负山岳前行。最终，他走到那片人浪的最前方，撩起袍角，竟朝着珠帘之后！那道生育他、压制他、令他半生仰其鼻息的身影——
双膝！重重！——叩落！喉头滚动，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艰涩与微不可查的颤音：“母后，儿臣惶恐，大位虚悬非国之福，请母后……”他闭上眼，仿佛用尽毕生力气，一字字从肺腑中挤出：“——归——政——于——儿——臣——”
珠帘后那苍老到近乎碎裂的声音终于响起，低弱，却带着一种斩断千古的疲惫重量！将这滔天请愿死死压下！“哀家……允了…”
寂静。如同深渊凝固。方才的喧嚣瞬间被无形的巨口吞没，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水。无数惊疑、震撼、难以置信的目光霍然抬起！直刺珠帘！
就这么……允了？那个执掌大晟乾坤数十载、如同擎天玉柱又如同沉重巨山的明太后？她布下天罗地网、纵横捭阖一生，她当真甘心，如此轻易地放手？！
“……贤儿……”珠帘后的声音又起，浑浊而疲惫，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只将字眼点向一人。“你先退下，带人都下去，哀家想跟乐阳说几句……”
皇甫贤身体剧震！猛然抬头！直直望向珠帘后那片被遮蔽的枯槁阴影！巨大的疑窦瞬间攫住心脏！只……只与乐阳说几句？这种时刻？如此轻易归政之后？！
“母后……”他喉头干涩，试图分辨。“——退下！”珠帘后陡然响起一声短促却凌厉如金石的冷斥！如同冰锥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属于垂暮帝王的最后意志！
皇甫贤浑身一僵！所有话语被死死堵在喉咙。他艰难地低头，咽下满腹翻腾的惊疑与不安，干涩道：“儿臣遵旨……”
他缓缓起身。明黄龙袍的背影在灯火下显出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僵直。挥袖，无声的命令下达。
沉重如墓穴的殿门被两旁肃立的金吾卫士缓缓拉开一道缝隙。文昭帝当先走出，脚步竟微显踉跄。身后，朝臣如沉默的潮水，无声地、带着同样巨大的困惑与未散的惊悸，次第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背影都写满疑虑，脚步沉重如同灌铅。那巨大的、象征至高权力的赤金蟠殿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沉闷的铰链转动声如同命运的齿轮咬合滚动！
咯……嚓……咯……嚓……
厚重的太极殿门被轰然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隔绝在外。朱漆金钉的殿门如同一道染血的铡刀，斩断了外界所有窥探的视线，也将殿内这对天家母女的私密空间，压缩到了极致。
巨大殿宇内只剩死寂，以及垂帘之后那道佝偻枯瘦的身影艰难喘息的嘶鸣。十二幅蟠龙玉珠帘，颗颗冰寒，将明太后的面容切割成影影绰绰的残片。
“过来……”珠帘后，那苍老到极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腐朽气息的声音响起，像磨损的琴弦刮过寂静的空气。一只枯瘦如白骨、布满青黑脉络的手，艰难地穿透细密的珠帘缝隙，向着殿中央那跪伏的深紫身影……微微招手。那动作极其缓慢，仿佛重如泰山，牵动着肩胛骨嶙峋凸起的轮廓，在沉重翟衣下印出令人心碎的清晰弧度。
乐阳公主——皇甫月！
她僵硬地抬起头。那张原本描绘着精致妆容、写满孤注一掷野心的脸，此刻如同被突如其来的冰水浇透。钗环上冰冷的珠玉触着额角残留的泪痕，刺骨的寒。方才在满殿朱紫面前慷慨陈词、历数姚氏滔天罪行的气势已荡然无存。母后……没有咆哮，没有震怒，甚至没有质问她今日这逼宫的勇气源于何处。只有这声穿透岁月尘埃、熟悉又陌生得令她灵魂都为之颤抖的——轻唤！
“你心里一直……”明太后的声音断续如枯叶飘零，浑浊的目光似穿透珠帘、穿透时间，牢牢锁在乐阳脸上，“恨母后……赐死了许湛……吧……”
轰隆——！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与刻骨寒冰的锁链，猝不及防地绞紧了乐阳的心脏！将她奋力筑起的所有权势堤坝与怨恨冰墙，瞬间碾成齑粉！
许湛！那个曾经眉眼温润、替她画眉、为她挽发、含笑唤她“月儿”的许驸马！那个让懵懂奢华的公主初次品尝到何谓心意相通、何谓两情缱绻的男人！他死的那天，长安城下了整整一季最大的一场雨！雨水是血水！冲刷着上阳宫门前冰冷玉阶上她跪求三天三夜、几乎跪断了腿骨的绝望！她那时真的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最有力的公主！父皇母后如珠如宝！兄长们百依百顺！她想要许湛，那么许湛就只能是她的驸马！她以为世间一切美好、一切所求，不过是她在父母兄长面前撒个娇、落几滴泪就能轻易得来的恩赐！
直到那一夜！一道冰冷凤诏！斩断了她所有幻梦！许湛的人头！在宣旨太监苍白的手捧托盘里！怒目圆睁！颈血淋漓！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她寝殿的红木妆奁之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他清晨为她挽发簪花时，温柔抚摸过的余温！！！！
那一刻！她才知道所谓宠爱！所谓权势！在母后那双拨弄乾坤翻云覆雨的手掌之中何其廉价！何！其！脆！弱——！！！
“女儿……”乐阳的喉咙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铁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她死死咬着牙关，试图将那几乎冲破血肉堤防的滔天委屈、怨恨与剧痛咽下，发出的声音却嘶哑破碎得如同濒死幼兽的呜咽，“不该恨吗？！”眼泪终于决堤！混杂着精致的妆粉胭脂，肆无忌惮地冲刷而下！“女儿也曾只想做个天真烂漫，承欢膝下，只懂得享乐，享受荣华的公主啊……”过往的光影在泪水中扭曲旋转。“母后父皇，还有哥哥们，待我如世间最珍贵的琉璃，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女儿那时真的以为，我便是那天上明月，人间一切理所当然皆！该！入——我——彀——中——！！！！”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华美的珠玉被狠狠摔碎在地！带着刻骨铭心的讽刺！“驸马许湛他是女儿自己挑的，那是我第一次想要一件父皇母后不能赐给我的人…他曾……”乐阳泣不成声，话语在剧烈的啜泣中断续，“待我如珍如宝，如星如月，那份心意，真切得让女儿以为自己终于……”
她猛地哽住！仿佛窒息！旋即！“可……一切都变了！只因为他说了几句关于您不好的话！母后啊……”乐阳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珠帘后那片模糊的黑暗，如同坠入永夜的孤魂，嘶声控诉！“就因为他说了几句实话吗？！！就值得您一道凤诏！便将那个曾在我耳边许诺‘一世长安’的良人！砍！下！头！颅！送到女儿的面前——？！！”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肺腑中呕出！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怨恨！
“那夜，女儿跪在您的宫门之外，瓢泼大雨，像天都塌了，砸在身上，女儿求您，只想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哪怕贬为庶民！流放三千里！只要让他活着！让我知道他还在这个我曾以为由您和父皇掌控的人间的某个角落喘着气！可您连最后一眼都不肯……”乐阳的声音陡然尖利如同鬼啸！带着刻入骨髓的绝望！“宫门……紧闭！！！”
她大口喘息，如同离水的鱼，身体因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摇晃，眼神却锐利如淬毒的匕首，直刺珠帘深处！“从那一夜起！女儿就明白，什么天真烂漫！什么承欢膝下！什么只知享乐！在这煌煌宫阙之内，在您这双翻手云雨的手掌之下，统统是！个！屁——！！！不做那掌权之人！便只能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践！踏——！！！女儿开始谋划，开始四处安插人手，从最初的懵懂天真，到如今的满心算计！冷血无情！步步为营！机关算尽！都是被您逼！出！来！的——！！！！”
话语如同燃烧的熔岩！终于尽情倾泻而出！烧灼着整个寂静到令人窒息的殿宇！
珠帘后。久久的沉默。只有明太后越来越艰难浑浊的喘息，如同破损的风箱鼓动。
“呵……”一声极低、仿佛叹息、又仿佛自嘲的轻笑，自帘后溢出。“哀家，或许……真不是个好母亲……”明太后的声音像被抽干了所有力量，沙哑、疲惫、却又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悲悯与苍凉。“从未真正走进过你的心，去听你们真正……想要什么……”她的目光越过珠帘，似乎透过乐阳扭曲怨恨的面庞，看到了那个曾经拉着她裙角、无忧无虑索要糖果、笑容明媚如初阳的小女孩。“纵容！弥补！以为堆积如山的珍宝，滔天的权势！就能填平那些被生生挖走的——心——缺——口——结果却成了让你越陷越深的血池地狱……”
太后再次剧烈咳嗽起来，那咳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如今哀家交权了，这江山这朝堂终究是……还给你们兄妹了，可月儿……”她声音陡然回光返照般清冽了几分，带着一股几乎要冲破生命桎梏的穿透力！“你……可曾问过自己，费尽心机踩着你母后的尸骨，拿到这一切，就真能开心？真的就能寻回你以为被哀家掐灭的那束叫做‘爱’的光吗？能换来真正的安稳吗？”
“……”乐阳如同被无形巨锤狠狠击中！全身剧震！那张写满恨意、泪痕交错的脸瞬间凝固！无尽的委屈、控诉、疯狂……如同被冰封的海潮，僵死在她眼眶之中。她茫然地看着珠帘后那片模糊的影子，那声直击灵魂最深处软弱的拷问，如同最锐利的尖锥，瞬间凿穿了她精心构筑了数年的壁垒！开心？安稳？为了权势，她早已习惯了冰冷与算计，那颗被恨意浸泡的心早已遗忘了温暖的形状……爱？……光？……那些是什么？早已成为永失之物……
就在这巨大冲击带来的心神空白之际！“啊——！！”“呃——！！”两声极其凄厉！尖锐！刺破云霄的惨叫声！如同被蛮力捏住脖颈的公鸡在濒死前最后的嘶鸣！悍然撕裂了殿外被刻意营造出的死寂！
是姚彦修！姚墨声！
声音短促！戛然而止！随即！是重物接连砸在殿前玉阶上的……闷响！扑通！扑通！如同沉甸甸的破麻袋！
伴随着这令人牙酸的撞击声，殿门之外！清晰地传来——一种粘稠液体，淅淅沥沥，滴落在冰冷玉石台阶上的噗……嗒……噗……嗒…声响！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突破禁锢的恶鬼！顺着门缝、窗棂每一条细微的罅隙！疯狂钻入这被垂暮笼罩的太极殿内！
那象征着污秽、谄媚、亦是太后的“耳朵”和“眼睛”甚至曾给过乐阳无数难堪的姚氏兄弟在权力交接尘埃落定后的第一时间被永绥王皇甫洵，当众处！决！于！太！极！殿！前！！！！
“呃……”乐阳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腥甜的血腥气呛入喉管！“月儿……”珠帘后！明太后的呼唤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碎的平静！仿佛殿外那两条生命的终结与她毫无关系！她那只穿过珠帘、布满青筋如同枯萎藤蔓的手，再次微微动了动！“母后这辈子或许做了许多错事，但……”那浑浊得几乎不见眼白的瞳仁，穿透珠帘的障碍，带着一种穿透生死、洞彻尘世的最后光点，死死锁在乐阳的脸上！“唯一真正放不下的就！是！你——啊——！！！”
“母后——！！！”那一声呼唤！如同最脆弱的堤坝瞬间被滔天洪流冲垮！盘踞在乐阳心头数年、几成心魔的怨恨与怨毒！被这刻骨锥心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成碎片！悔恨！如同无数淬毒的钢针！从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轰然炸开！将她扎得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她终于看清了！母后那双翻云覆雨的手掌背后……是压弯的脊梁！熬干的心血！还有那深不见底、却永远不被理解的只属于母亲的沉甸甸的……牵绊！！！“哇——！”压抑多年的巨大悲恸如同熔岩冲破胸腔！乐阳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如同一个彻底崩溃、只想扑向唯一庇护的孩子！猛地从冰冷的地砖上爬起！带倒了沉重的金丝楠木矮几！果盘酒盏稀里哗啦砸落在地！她不顾一切！扑向那片垂帘！
“啊！”身体撞开珠帘！颗颗冰寒玉珠砸在额头脸颊！生疼！她一头撞进那片枯槁而熟悉的怀抱！紧紧抱住了那副几乎只剩骨架的单薄身躯！泪水如同决堤的海！“母后！母后…对不起……对不起……月儿错了……月儿该死……”她语无伦次，涕泪横流，滚烫的眼泪砸在明太后冰冷的翟衣之上，“我不恨您……我不该恨您……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她能感受到那副身体在怀中脆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嶙峋的肋骨硌得她生疼！浓重的药味混合着老人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可她死死抱住！仿佛抱住这摇摇欲坠的躯体！就能抓住最后一点……即将彻底流逝的……温暖！
明太后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极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轻轻落在了乐阳沾满泪水和冰冷珠砾的墨染青丝之上……
那触感冰冷粗糙却又带着一种生命尽头倾尽全力的轻抚，如同春日最后一丝微风，拂过冬日被寒冰冻结的枯枝……“月儿……”明太后的唇贴着乐阳的额头，气息微弱如游丝，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最后的魂火！“母后能为你做的都做了，以后母后不在你……”她艰难地吸气，如同吞进滚烫的铁水。“切莫妄！念——……”最后两个字！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分量！如同用灵魂凝结的烙印！死死砸进乐阳混乱的心田深处！那是……警告！是母亲用生命余烬发出的最后警钟！警告她……莫要……觊觎那……最高的位子！！
乐阳身体剧烈一颤！猛地抬头！泪眼婆娑中，对上母后那双浑浊却依旧犀利、仿佛穿透她所有野心的目光！“母……母后……”明太后的手指极其用力地在她发丝间摩挲了一下！仿佛要将所有未尽之言刻入骨血！她的头艰难地转向殿门方向，目光似乎已穿透那厚重门扉，落在了殿外弥漫的血腥与某个被簇拥的身影之上！嘴唇翕动！发出极其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裹挟着无边预警与巨大惊惧的气音！“小……心……”**声音戛然而止！那只抚摸着乐阳发丝的手！如同失去所有牵线的枯蝶！倏然——垂——落——！！！！！
“母后——！！！”乐阳惊恐欲绝的凄厉尖叫如同利刃撕裂整个太极殿！她清晰地感觉到了！怀中那具躯壳最后一点生命的……暖意消失！如同烟！消！云！散！！！
轰——！！！紧闭的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轰然撞开！“母后——！！”文昭帝皇甫臻的身影如同旋风般扑入！他踉跄着冲过满地被乐阳撞翻的狼藉！在看清明太后那已然阖上双眼、灰败如枯木般的面庞时！这位素来隐忍的帝王发出了绝望野兽般的悲号！“太医！快传太医——！！！快——啊——！！！！”声音在巨大的穹顶下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与天塌地陷的恐慌！
哗啦啦——！殿门大开！无数朱紫重臣的身影惊惶涌入！顿时！死寂的太极殿内！哭喊声！呼唤声！混乱的脚步声！惊恐抽气声！汇成一片末日般的汪洋！淹没了乐阳！淹没了文昭帝！也淹没了那尊无声无息垂落于巨大蟠龙宝座之上的…凤！躯——！！！
而那两句如同临终谶语般的话语……“锦瑟那丫头会护你，有事与她商量以及…小心……皇甫洵——！！！”被彻底吞没在巨大悲声浪潮的最深处！唯有乐阳死死攥着母后那只已然冰冷的手，浑身冰冷如坠万丈冰窟！脑子里只剩下母后最后那声几乎耗尽魂灵之力的“妄念”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