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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街道的王主任果然来了。王主任是个爽利的中年妇女,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带着一股让人信服的利落劲儿。“翠兰姐,好事儿!”她拉着杨翠兰坐下,开门见山,“肉联厂的老吕,吕建国,你听说过没?老工人了,技术好,人更是没得挑!老实本分,勤快肯干!他媳妇走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吃了不少苦。儿子叫小勇,也懂事,在厂里当学徒呢。”王主任顿了顿,观察着杨翠兰的脸色,“老吕人实在,就是想找个知冷知热、能踏实过日子的伴儿。我寻思着,你们俩……挺合适。”

杨翠兰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肉联厂的老吕……似乎有那么点模糊的印象,一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走路微微驼背,沉默寡言的男人。她抬起眼,窗台上那盆绿萝在深秋的光线里舒展着鲜嫩的叶子,透着一股子顽强的生机。她想起聋老太太的话,想起易中海被贾张氏缠住时那副窝囊又躲闪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对过往的粘连,似乎被这新生的绿意悄无声息地剪断了。她看着王主任热切的眼睛,终于,幅度很小,但很清晰地点了点头:“王主任,劳您费心了……见见吧。”

日子像四合院天井里那口老井轱辘摇上来的水,平静无波地往下流淌,转眼就到了初冬。一个难得的晴朗周末,寒风刮得人脸生疼,但阳光却慷慨地洒满了小院。易中海窝在自己冰冷的东屋里,听着前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热闹动静。他忍不住扒着结了霜花的窗户玻璃往外看。

只见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深蓝色旧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略显拘谨的男人,正把一辆半新的二八自行车稳稳地停在垂花门下。车后座上捆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男人身边还跟着个半大小子,十七八岁模样,同样穿着工装,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的朝气,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是几个裹着红纸的点心盒子。易中海认得那男人,是肉联厂的吕建国,也见过他儿子小勇。

王主任爽朗的笑声在院子里响起:“老吕,小勇,快进来!翠兰姐,人来了!” 西厢房的门开了,杨翠兰走了出来。她今天显然也收拾了一下,穿着一件压箱底的、半新的藏青色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一种易中海许久未曾见过的、温和平静的光彩。她看着老吕父子,嘴角微微弯起,点了点头,轻声招呼:“来了?快进屋吧,外头冷。”

老吕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赶紧去解车后座的口袋:“杨……杨大姐,带了点厂里分的下水,不值啥钱,你别嫌弃。” 小勇也机灵地递上网兜:“杨阿姨,我爸说您胃不好,特意买的江米条,软和,好消化。”

“哎呀,太破费了……” 杨翠兰的声音里有种真切的暖意。

聋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自家门口,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冉秋叶也出来招呼着。小小的后院,因为这父子俩的到来,充满了久违的热乎气和鲜活的人声笑语。那份家常的、朴实的温暖,像无形的暖流,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早晨弥漫开来。

易中海死死扒着冰冷的窗框,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像一尊被遗忘在阴暗角落的泥塑,僵硬地贴在结了霜花的玻璃后面。西厢房那扇重新关上的门,隔绝了里面传出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和偶尔的笑声,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认得老吕,那个在肉联厂车间里闷头干活、毫不起眼的鳏夫。可此刻,那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和他那个半大小子,提着东西走进杨翠兰屋里的背影,却像两根尖锐的芒刺,狠狠扎进了易中海的心窝。他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混杂着酸涩、不甘和莫名恐慌的情绪在四肢百骸里冲撞。他猛地转过身,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在回荡。他跌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双手抱住了头。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理所当然、永远会在原地等着他的女人,那个他以为只要自己回头、随时能拉回来的杨翠兰,似乎正以一种他无法阻止的速度,滑向另一个他完全陌生的方向。一种迟来的、尖锐的恐慌,像冰冷的蛇,缠紧了他的心脏。

此后的日子,对易中海而言,变成了一种缓慢的凌迟。老吕父子出现在后院的频率越来越高。有时是傍晚下班,老吕蹬着那辆二八车,车把上挂着一块用油纸包好的新鲜猪肉或几根筒子骨;有时是周末,小勇拎着工具箱,帮杨翠兰修理松动的窗框,或者给西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轴上点油。易中海甚至撞见过一次,老吕笨拙地蹲在门口,用小刀给杨翠兰削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秋梨,削好的梨肉白生生的,放在碗里递过去。杨翠兰接过来时,脸上带着一种易中海从未见过的、平和而放松的笑意。

每一次这样的场景,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易中海心上反复切割。他像阴沟里的老鼠,躲在自家门后或窗户后面窥视,每一次窥视后,脸色就灰败一分。贾张氏似乎也嗅到了某种不寻常的气息,她不再像前阵子那样频繁地来纠缠易中海,而是用一种混合着幸灾乐祸和贪婪算计的眼神,时不时地扫向后院西厢房。

“啧啧,瞧瞧,这就攀上高枝儿了?”贾张氏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路过的易中海听清,“肉联厂油水多足啊!往后天天有肉吃了!这杨翠兰,本事不小啊!” 她故意咂着嘴,斜睨着易中海越来越阴沉的脸色,“老易啊,不是我说你,当初你就该把那钱都捏死了!瞧瞧,便宜外人了吧?”

易中海只觉得一股浊气堵在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甩上门,将贾张氏那令人作呕的声音关在外面,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双手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后悔?岂止是后悔!那是一种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般的剧痛和绝望。他这才真正意识到,那个被他忽视、被他亏待了几十年的女人,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不是习惯,不是将就,而是他灰暗人生里唯一一点暖色的根,如今这根,正被人连根拔起。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前一天。天空阴沉沉地压着,铅灰色的云层厚重低垂,酝酿着一场大雪。空气干冷干冷的,吸一口,鼻腔里都带着冰碴子味儿。易中海揣着刚发的工资和几张珍贵的肉票,心不在焉地往胡同口的副食店走。他心里盘算着,无论如何,今天得找个机会,豁出这张老脸,也要跟翠兰说上话。再不说,他感觉自己就要被这无边的悔恨和恐慌彻底淹没了。

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一辆半旧的平板三轮车停在肉联厂大门外的空地上。车斗里铺着厚厚一层干净的稻草。易中海脚步一顿,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去,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击,僵在了原地!

老吕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把一个捆扎得结结实实的铺盖卷往三轮车斗里放。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工装棉袄,动作麻利又仔细。他儿子小勇则在旁边,把一个沉甸甸的、鼓囊囊的帆布旅行包往车上搬。而杨翠兰,就站在车旁!她穿着一件半新的藏青色棉袄,围着一条暗红色的旧围巾,手里抱着一个用碎花布包着的包袱。聋老太太和冉秋叶也站在一旁。

“都放稳当了?”杨翠兰轻声问,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却异常清晰。

“稳当着呢,翠兰姐,你放心!”老吕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带着朴实的笑意,“稻草垫得厚,路上不颠。”

小勇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杨阿姨,您坐中间,两边有包袱挡着,风小!”

冉秋叶把一个装着几个热腾腾包子的饭盒塞到杨翠兰怀里:“杨大妈,路上垫垫肚子,到家了报个平安!”

聋老太太拄着拐杖,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握了握杨翠兰的手,浑浊的眼睛里竟有些湿润:“去吧,孩子,往后……好好过!”老太太的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易中海的心上。

杨翠兰用力点点头,眼圈也有些发红。她最后回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这条熟悉的胡同,扫过那斑驳的四合院院墙,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投向新生活的、淡淡的期冀。

“走吧,老吕。”她轻声说,语气平静而坚定。

老吕应了一声,跨上三轮车座,用力蹬动了车子。小勇也跳上了车斗,挨着杨翠兰坐下,细心地帮她把围巾掖紧了些。车轮碾过冰冷的冻土,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朝着胡同口缓缓驶去。车轮碾过地面冻硬的土坷垃,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吱呀”声,像钝锯子来回拉扯着易中海的神经。

易中海手里那个用来买粮买肉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直直地砸在冰冷的冻土地上!缸子没碎,但盖子被震开了,里面滚烫的棒子面粥泼溅出来,瞬间淋了他一裤腿,黏稠滚烫的粥液迅速渗透布料,紧贴在皮肤上。可易中海仿佛被冻住了,又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竟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灼痛!

他像一根骤然失去支撑的木桩,僵立在胡同口呼啸的寒风中,眼睁睁看着那辆载着他前半生所有暖意和悔恨的三轮车,在腊月铅灰色的天幕下,越走越远,拐过前面的街角,彻底消失不见。

裤腿上,棒子面粥的热气迅速在冷空气中凝结成一片污浊黏腻的白霜。易中海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脚边那个歪倒的、空空如也的搪瓷缸子,缸壁上还挂着几缕粘稠的粥痕。然后,他抬起手,不是去拍打裤腿上的污渍,而是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没有伤口,却传来一阵阵尖锐到无法呼吸的绞痛,仿佛心脏真的被那远去的车轮碾过,碎成了齑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巨大的、迟来的、灭顶般的绝望,像这腊月里最寒冷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失去”,而这份领悟的代价,是他整个灰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彻底熄灭了。

风卷着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打着旋儿扑在他身上。易中海佝偻着背,像一尊迅速风化的石像,站在胡同口,对着那早已空无一人的街角,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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