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共振器的线圈第三十一次发出蜂鸣时,青林正用镊子夹着最后一根导线。
实验室的温度计指针突然倒转,汞柱在零下刻度冻结成银白色的蛇,紧接着整面墙的仪器都开始震颤,黄铜接线柱上迸出的火花像串断线的星子。
失重感持续到第七十次心跳时,青林摔在堆散发松节油气味的木屑里。
青林又一次穿越了。
睁眼看见的不是熟悉的操作台,而是架铸铁车床,皮带轮上的帆布带还在缓缓转动,把阳光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纹。
“你踩坏了我的图纸!”
转身时带起的气流掀动了桌上的稿纸,我撞进双戴着金边眼镜的眼睛。
男人穿着沾着机油的亚麻背带裤,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道新鲜的烫伤疤痕。他手里捏着把黄铜卡尺,齿纹间还卡着片卷曲的金属屑。
“舒勒……先生?”穿越者青林的舌头在发僵,目光越过他肩头落在墙上的日历——1880年6月17日,柏林。
他突然笑了,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你知道我的名字?看来特斯拉没骗我,说会有个懂‘未来风’的人来。”
工作室的橡木工作台比我想象的更杂乱。
左边堆着西门子公司刚送来的直流电动机,电枢线圈缠着暗红色的丝包线;右边散落着十几片金属叶片,边缘被砂纸磨得发亮,每片的弧度都用红铅笔做了标记。
最中间的铸铁台钳上,夹着个正在组装的圆筒,铜制轴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这是第七版模型了。”舒勒把卡尺塞进工装裤口袋,拿起片椭圆形的叶片,“前六次要么转得太慢,要么震得像头要散架的马车。你看这片,我把边缘磨成了鸟翼的弧度。”
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润滑油,指尖划过叶片时,我注意到边缘有排细密的刻度。
当他说出“迎角17度”这个词,我突然想起航空动力学课上的翼型理论——一百多年后,波音公司的工程师们仍在沿用类似的参数。
工作台下的煤油灯突然晃了晃,他弯腰从木箱里拖出台电动机。底座的铭牌上刻着“1879”的字样,励磁绕组引出的两根导线像条尾巴拖在地上。
当他合上闸刀,电枢转动的嗡鸣声里,我听见换向器与电刷摩擦的“滋滋”声,频率稳定得像节拍器。
“上个月在电气展览会上,这东西能带动台小型抽水机。”他突然压低声音,眼神里闪着兴奋的光,“但我觉得它该做更温柔的事,比如……送凉风。”
窗外的菩提树影投在墙上,他突然抓起片叶片往电机轴上套。黄铜套筒与转轴的间隙只有薄薄一层,他用根鹅毛管往里面滴了两滴蓖麻油,然后掏出个自制的开关——其实就是块夹着碳棒的木板。
“看好了。”他的拇指按在碳棒上的瞬间,我听见电流击穿空气的脆响。电动机突然发出蜂鸣,叶片从缓慢的摇摆变成模糊的银圈,工作室里瞬间卷起股带着机油味的气流,吹得图纸在桌上簌簌发抖。
“转速1200转\/分。”舒勒盯着台铜制转速计,指针正稳定在红色刻度区,“比最勤快的佣人摇扇子快三十倍,但耗电……”他突然皱起眉,指了指墙角的铅酸电池组,“这组能撑两小时,太贵了。”
我的目光被工作台抽屉里的东西吸住了。十几张手绘的气动图上,用蓝铅笔标注着气流轨迹,某些漩涡状的图案竟与cFd模拟软件的结果惊人相似。最底下压着张被咖啡渍晕染的信纸,抬头是“致爱迪生先生”,末尾那句“让电流变成会转弯的风”被划了三道着重线。
“上周给匹兹堡的工厂写了信。”他把叶片从电机上卸下来,金属轴上沾着圈淡淡的油痕,“他们说如果能把成本降到二十马克以下,就订五十台。可现在这铜线圈……”他敲了敲电机外壳,“西门子的报价能买头好马了。”
傍晚的阳光变成琥珀色时,他带我去看他的秘密。穿过堆满铸铁件的后院,我们钻进间被改造成实验室的马厩。角落里的铁架上挂着三十多片叶片,从菱形到梭形,甚至有片模仿蝙蝠翅膀的三角形。最惊人的是台自制的风洞——其实就是段两头开口的铁皮管,用台鼓风机往里送风,管道壁上钻满了插着绒毛的小孔。
“看这些绒毛的方向。”舒勒打开鼓风机,皮革风袋鼓起来的声音像头喘气的牛,“当叶片在里面转动时,绒毛倒向哪边,就知道风往哪跑。”
细小的白色绒毛在气流中跳舞,有的贴在管壁上,有的形成小小的漩涡。当他把片带锯齿边缘的叶片伸进去,绒毛突然变得整齐划一——这是后来涡轮风扇的典型特征。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德国人正在用最原始的方法,破解流体力学的密码。
晚饭是在工作室角落的小桌上吃的。黑面包配着酸黄瓜,他却心不在焉地用面包屑在桌面拼图案。当他画出个由四个叶片组成的十字,突然拍了下桌子:“上次做四叶的震得太厉害,或许该试试三个?”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发烫——出发前特意下载的三维建模软件此刻派上了用场。当我调出个三叶螺旋桨的模型,舒勒的眼镜差点从鼻梁上滑下来。他抢过手机举到煤油灯前,手指在屏幕上戳来戳去,当模型开始旋转,他突然抓起铅笔在纸上狂画,背带裤上的油点蹭到了图纸边缘。
“原来如此!”他把手机还给我时,纸上已经画满了三角形,“三个叶片的重心分布更均匀,就像三轮车比四轮车稳当。”
深夜的柏林开始落雨,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舒勒突然想起什么,从储藏室拖出个蒙着帆布的大家伙。掀开的瞬间,我看见个直径近两米的圆筒,内壁贴着圈锡箔纸,底部装着台更大的电动机。
“本来想做给啤酒厂用的。”他挠了挠头,耳根有点发红,“夏天发酵车间太热,工人们总中暑。但这东西转起来,整个车间的麦芽味都能搅成一团。”
当他合上闸刀,巨大的叶片转动时,工作室的窗户突然“哐当”一声被吸得变形。我赶紧让他停机,指着锡箔纸上被气流压出的凹痕:“边缘太陡了,会产生涡流。把叶片末端削掉五厘米试试。”
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翻出把锃亮的锉刀就往叶片上招呼。金属碎屑在煤油灯光里飞,像群金色的萤火虫。当他再次启动机器,风声从“咆哮”变成了“呜咽”,窗玻璃只是轻轻颤了颤。
“你闻!”舒勒突然拽住我的胳膊,“没有金属摩擦的焦糊味了!”
晨光爬上工作台时,我们已经画出了最终版图纸。舒勒用红墨水在叶片边缘标了道虚线:“按这个弧度,能省三成材料。”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巴掌大的木盒,里面装着片用薄铝片做的叶片,重量只有铜制的五分之一。
“冶金厂的朋友偷偷给的,说这叫‘会飞的金属’。”他把铝片往空中抛了抛,“现在太贵造不起,但总有一天……”
共振器的嗡鸣声从口袋里渗出来时,我正在帮他给第一台成品贴商标。烫金的“舒勒风动器”字样刚印上去,字母边缘还沾着金色的粉末。他突然从工具箱里掏出个黄铜小玩意,形状像片蜷缩的叶子,中间钻着个精致的轴孔。
“特斯拉说你会需要这个。”他把小玩意塞进我手心,金属的凉意里带着他的体温,“他说当你那边的机器转不动时,就看看它——风永远都在,不管是用手扇的,还是用电转的。”
白光漫过视野前,我看见他把电动机搬到窗边。清晨的阳光穿过旋转的叶片,在对面的砖墙上投下片跳动的光斑,像群永远不会停歇的金色蝴蝶。
实验室的警报声还在响,我瘫坐在防静电垫上,手心的铜叶片烫得惊人。
窗外的空调外机正在嗡嗡转动,压缩机的频率里,我突然听出了舒勒工作室里那台电动机的节奏。
当我打开电脑里的三维模型库,发现昨晚新建的文件夹里多了个文件——《1880翼型优化方案》,最后修改时间显示为1880年6月18日,柏林时间凌晨三点十七分。
后来每次给学生讲电机发展史,我都会带上那片铜叶片。
当阳光透过它在黑板上投下旋转的光斑,我总会说起那个柏林的夏日:有个沾着机油的德国人,用台电动机和片金属,把电流变成了会跳舞的风。
而他不知道的是,多年后,他的“风动器”已经进化成无数模样——从空间站的散热风扇,到深海探测器的推进器,都在延续着同个信念:让旋转的力量,温柔地改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