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青城山深处的江湖联盟总坛已是人声渐起。议事堂前的青石阶上，露水凝在凹陷的纹路里，映着檐角铜铃晃动的细碎光影，却驱不散笼罩在众人眉宇间的沉郁。
李瑁站在堂内的紫檀木长案旁，指尖轻叩着案上摊开的密信。信纸边缘因反复摩挲而微微起毛，上面“洛阳异动”四个字的墨迹已有些晕染，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人心里发紧。昨日午后从洛阳快马送来的消息，此刻正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晓内情的人心头——吏部尚书周显被指结党营私，昨夜已被禁军围府，而与周显素有往来的“铁剑门”门主赵烈，今晨在府中离奇暴毙，尸身旁留着一枚刻着鹰隼纹样的令牌。
“鹰隼令牌……那是镇北侯府的私兵信物。”左手边的“清风观”观主玄尘道长捻着长须，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周尚书与镇北侯素来不和，这分明是借江湖人的手清除异己。”
站在玄尘身侧的“怒蛟帮”帮主秦沧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里的水溅出半盏：“他娘的！朝廷那帮人斗得眼红，竟把主意打到咱们江湖人头上了！赵烈虽说性子躁了些，可铁剑门世代守着潼关，从没掺和过朝堂的龌龊，凭什么成了他们的刀下鬼？”
议事堂内顿时起了骚动。西侧的几排座位上，几个中小门派的掌门交头接耳，神色里满是惊惧。坐在最末位的“百草堂”堂主苏婉脸色苍白，她的药庐去年曾受周显暗中照拂，免了不少苛捐杂税，此刻指尖绞着衣袖，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没敢出声。
李瑁抬眼扫过众人，目光在秦沧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顿了顿，又落在苏婉紧抿的唇上。他缓缓将密信折起，沉声道：“赵门主的死，我已命人彻查。但眼下更要紧的是，镇北侯与周尚书的争斗，已明晃晃地烧到了江湖。”
他话音刚落，东侧便传来一个冷硬的声音：“烧过来又如何？周尚书对咱们江湖人多有照拂，如今他遭难，咱们岂能坐视不理？依我看，该联合起来，给镇北侯点颜色看看！”
说话的是“断云谷”谷主厉锋，他腰间的佩刀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轻响，刀鞘上镶嵌的绿松石在晨光里闪着冷光。他身后立刻有三四个掌门附和，其中“飞星派”的刘掌门朗声道：“厉谷主说得对！江湖人讲究恩怨分明，周尚书曾为咱们向陛下递过奏折，减免了江南武林的盐税，这份情不能不报！”
“报？怎么报？”玄尘道长眉头紧锁，拂尘一甩，“去洛阳劫狱？还是带兵围攻镇北侯府？诸位想过没有，那是朝廷的地盘，是龙椅脚下的是非。咱们一旦插手，江湖联盟就成了朝堂党争的工具，到时候引来的不是感激，而是灭顶之灾！”
“玄尘道长这是长他人志气！”厉锋冷笑一声，“镇北侯不过是个靠着外戚身份爬上来的纨绔，他府里的私兵看着唬人，真论单打独斗，未必是咱们的对手！”
“厉谷主莫要意气用事。”李瑁的声音不高，却让堂内的争执稍稍平息，“镇北侯背后是皇后，周尚书牵扯着三位皇子，他们的争斗，是储位之争，是朝廷根基的动摇。咱们江湖人一旦卷进去，无论帮哪一方，最终都会被视作眼中钉。当年‘天衍教’助三皇子争位，结果如何？满门抄斩，连三岁孩童都没放过！”
提到“天衍教”，堂内瞬间安静下来。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却像一道刻在江湖人骨头上的伤疤。当年天衍教教主自认辅佐有功，结果新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围剿，三个月内，曾经鼎盛的教派灰飞烟灭，血流成河的惨状，至今仍让许多老人心有余悸。
苏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来：“李盟主说得是……我师父当年就是因为给天衍教的人治过伤，被牵连入狱，活活病死在牢里……朝廷的刀，是不长眼睛的。”
厉锋的脸色僵了僵，却仍梗着脖子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江湖联盟有七十二门派，十万弟子，朝廷未必敢轻易动咱们！”
“未必？”李瑁拿起案上的另一封密信，这封是今早卯时送到的，信封上盖着锦衣卫的朱砂印，“昨夜三更，锦衣卫突袭了洛阳的‘聚贤楼’，楼里三十七个江湖客，只因有人曾与周尚书的幕僚同桌饮酒，便全被押入了诏狱。聚贤楼楼主，是‘铁拳门’的二长老，此刻怕是已在狱中受刑。”
他将密信递给身旁的弟子，让其传阅。信纸传到厉锋手中时，他捏着信纸的指节已泛白，上面罗列的名单里，有两个是他相识多年的朋友。
“他们这是在敲山震虎。”秦沧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先前的怒火渐渐被寒意取代，“不管你帮没帮周尚书，只要沾了边，就可能被视作同党。镇北侯这是要逼咱们选边站，不选，就是他的敌人。”
“选了，就是另一个天衍教。”玄尘道长叹道，“依老道看，盟主先前定下的‘中立’规矩，此刻更要坚守。咱们江湖人，守好自己的山门，护好自己的弟子，便是正道。”
“坚守？怎么坚守？”刘掌门急道，“镇北侯的人已经杀上门了！赵门主的死，聚贤楼的事，都是警告！咱们若不反击，只会被当成软柿子捏！”
堂内再次陷入争执，这一次，连原本沉默的几个掌门也加入进来。有人主张立刻派人去洛阳营救，有人提议联合向皇帝递陈情表，还有人说该暂时解散联盟，各门派自保……吵嚷声撞在雕花的梁柱上，震得檐角的铜铃乱响，像极了山雨欲来前的乱风。
李瑁默默地听着，目光掠过窗外。庭院里的那棵老银杏树，是联盟成立时亲手栽下的，如今已亭亭如盖。那年在树下盟誓，七十二门派的掌门将手掌叠在一起，说要“守望相助，不涉朝争”，话音仿佛还在耳畔，可短短数年，风雨便已迫近。
他忽然想起昨日傍晚，收到的另一封信。那是镇北侯府的幕僚亲笔所书，许以高官厚禄，只要联盟肯“协助”查清周显的“党羽”；而周尚书在入狱前，也托人送来一枚玉佩，说若能救他出狱，愿奏请皇帝赐江湖联盟“免税铁券”。
两边的诱饵都足够诱人，也足够致命。就像挂在眼前的毒药，看着是蜜糖，一口下去，便是万劫不复。
“都静一静。”李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门主的仇，我会报。但不是现在，不是以江湖联盟的名义卷入党争的方式。聚贤楼的人，我会设法营救，动用的是咱们江湖人的人脉，而非与任何一方交易。”
他走到堂中央，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当年立盟之时，诸位都曾说过，江湖是江湖人的江湖，不是朝廷的棋盘。如今棋盘摆到了咱们面前，若伸手去落子，便是把十万弟子的性命，都押进了这盘必输的棋局里！”
厉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瑁的眼神止住。
“厉谷主与周尚书有旧，想报恩，我不拦你。但断云谷若以联盟名义行事，便是违了盟誓，联盟将收回你的令牌。”李瑁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斤重量，“刘掌门觉得该向陛下陈情，也可自去京城。但联盟绝不会以七十二门派的名义，递上任何一封涉及党争的奏折。”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些神色犹豫的中小门派掌门身上：“诸位门派根基尚浅，若被卷入，后果不堪设想。我李瑁在此立誓，只要有我在一日，江湖联盟便绝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刀，也绝不会让朝廷的血雨腥风，淹没咱们的山门！”
堂内鸦雀无声，只有风穿过窗棂的声音。厉锋的佩刀不再作响，刘掌门垂下了头，苏婉悄悄抬起手，抹去了眼角的泪。
玄尘道长率先拱手：“老道信盟主。”
秦沧跟着起身，粗声粗气道：“我怒蛟帮也听盟主的！谁要是敢借联盟的名义掺和朝堂的事，我秦沧第一个不答应！”
有了两人带头，其余掌门纷纷附和。虽仍有几人面露不甘，但在李瑁坚定的目光下，终究没再出声。
李瑁微微颔首，心中却并无半分轻松。他知道，今日的平静只是暂时的。镇北侯与周尚书的争斗已到白热化，江湖这块肥肉，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刚刚压下的分歧，不过是水面下的暗流，一旦再有风吹草动，随时可能掀起惊涛骇浪。
他看向堂外，薄雾已散，阳光穿过银杏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但那阳光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正从洛阳的高墙后，从京城的深宫里，冷冷地注视着这片江湖。
“传令下去。”李瑁对身旁的弟子低声道，“各门派加强戒备，非联盟信物，不得放入任何外来人等。另外，让‘影阁’的人盯紧镇北侯府和周尚书的旧部，一有异动，立刻回报。”
弟子领命而去，议事堂内的人也渐渐散去。李瑁独自留在堂中，重新展开那封来自洛阳的密信。赵烈尸身旁的鹰隼令牌，聚贤楼被抄时搜出的周显手札，分明是有人精心布置的局，就是要逼着江湖人做出选择。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名字：镇北侯萧策，吏部尚书周显。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这两人背后，是更庞大的势力，更复杂的纠葛，牵一发而动全身。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却像是在预警。李瑁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必须让联盟所有人都明白，中立不是懦弱，而是在刀光剑影中活下去的唯一途径。哪怕这条路，要顶着内外的压力，要忍着暂时的屈辱，也必须走下去。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李瑁坚毅的脸上，也照亮了案上那枚刻着“江湖”二字的玉印。玉印冰凉，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提醒着他肩上的重担——守护这片江湖，不让它沦为朝堂争斗的牺牲品。
而此刻的洛阳城，镇北侯府的密室里，萧策正把玩着一枚与赵烈尸身旁相同的令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站在他面前的黑衣人低声道：“盟主李瑁似乎有意中立，要不要……”
“不必。”萧策打断他，将令牌扔在桌上，“中立？这江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中立。给李瑁送份‘礼物’去，让他知道，坐壁上观，有时候比选边站，死得更难看。”
黑衣人领命退下，密室里只剩下萧策一人。他望着窗外那片被高墙分割的天空，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周显倒了，下一个，便是那些不肯听话的江湖人。这天下，只能有一个声音，任何试图游离在外的势力，都该被碾碎。
与此同时，京城周府的废墟旁，一个戴着斗笠的人影悄然离去，怀中揣着一封写给李瑁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周尚书有一子，藏于江南，望联盟庇护。”
风，正从洛阳吹向青城，从京城吹向江南。而江湖的命运，就像风中的落叶，不知将被卷向何方。李瑁站在议事堂内，仿佛已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风雨声，他握紧了手中的玉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场仗，他必须赢，为了赵烈，为了聚贤楼的囚徒，更为了十万江湖儿女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