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毒辣依旧,周振华蹬着那辆呻吟不止的破旧三轮车,终于抵达了县医院。
车斗里,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和塑料袋堆得像座小山,随着他刹车的动作不安分地晃动着,发出“哗啦”的轻响。
他顾不上擦一把从下巴滴落的汗珠,焦急地四下张望,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推到院墙根一处浓密的树荫下停好。
偏僻是偏僻了些,但总比放在大门口引人注目强。
他跳下车,手臂被一路的负重勒得又麻又痛,但他毫不在意。
手忙脚乱地解开捆绑的麻绳,他像捧着稀世珍宝般,将那些装着新衣新袜、围巾、布鞋的袋子尽可能多地揽进怀里。
袋子太多,堆得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他只能侧着头,用下巴抵住最上面那个装着厚实灯芯绒外套的袋子,两只胳膊紧紧环抱着这满怀沉甸甸的心意,脚步略显蹒跚地向住院部大楼走去。
推开病房的门,一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
高红梅正半倚在床头,高大娘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手里拿着个苹果在慢慢削皮。
看到周振华抱着那么一大堆东西,像个移动的货架一样挤进来,两人都愣住了。
“振华?你……你这是把供销社搬来了?”
高大娘最先反应过来,惊讶地张大了嘴,手里的苹果皮都忘了削,差点掉地上。
周振华没顾上回答,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袋子一股脑儿放在病床脚边的空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这才直起腰,长长吁了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对着病床上的妻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点风尘仆仆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和期待。
“红梅,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高红梅的目光从那堆袋子上移到丈夫汗湿的脸庞,又落回那堆鼓鼓囊囊的东西上,
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难以置信:“振华,你……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东西?这都是些啥?”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带着浓浓的不安。
家里什么情况她最清楚,这么多东西,得花多少钱啊?
周振华没直接回答钱的问题,他蹲下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开始在袋子里翻找。
他先拿出了那个最显眼的、装着米白色衬衫的精致纸袋,小心地抽出里面的衣服。
那纯净如雪的米白色,那在病房灯光下泛着柔和光泽的细腻面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你看这个,”
周振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献宝般的雀跃,他双手提着衬衫的肩线,轻轻抖开,
让那流畅的线条和精致的剪裁完全展现在高红梅面前,
“喜欢不?最新款的衬衫,料子可软和了,穿着肯定舒服。”
高红梅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在快要触碰到那光滑的面料时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怕自己的粗手会刮坏了这昂贵的料子。
“这……这得多少钱?太贵了!你……你买这个干啥?我穿不着这么好的……”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心疼和惶恐,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
“给你买的,咋就穿不着?”
周振华语气不容置疑,带着点憨厚的执拗,
“你穿着肯定好看!” 他把衬衫小心地放在床边。
不等高红梅再说什么,他又飞快地从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一条触手柔软、颜色素雅的薄围巾。
柔软轻薄的布料,一看就知道又挡风又清凉。“这个,天虽然炎热,但你在空调房里,空调吹多了,容易生病,这个围巾轻便,挡风!” 他简单地说着,又把围巾放在衬衫旁边。
接着是浅蓝色的长袖上衣,素雅干净。
然后是那几包印着小花的厚棉袜。
周振华拿起一包,特意捏了捏加厚的袜跟,
递到高红梅眼前:“你看这袜子,厚实!纯棉的!袜跟这儿特意加厚的,穿着走路脚后跟就不疼了。给你买了三包,够换洗的。”
他的语气像是在介绍什么了不起的发明。
高大娘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手里的苹果彻底忘了削,
忍不住插嘴:“哎哟我的天爷!振华,你这……你这是发财了?又是衬衫又是外套又是袜子的……这得花多少啊?十块?二十块?”
她看着那件米白色衬衫,眼里满是惊叹和肉疼。
周振华没理会丈母娘的惊呼,又拿出两双深蓝色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实,鞋帮厚实挺括。
“喏,新鞋!你那双旧的鞋底都磨穿了,穿这个,走路稳当,不硌脚。”
他把鞋放在高红梅脚边的位置。
”我一共买了两双,这双给咱娘。“
周振华面带微笑地说道,
接着,他又从袋子里取出另一双鞋子,双手捧着,慢慢地走到高大娘面前,将鞋子递给她。
高大娘有些惊讶地看着周振华,眼中闪过一丝感动。
她接过鞋子,仔细端详着,这双鞋子款式新颖,质量也非常好。
高大娘感慨地说:”这孩子,真是有心了。“
最后,周振华拿出一小铁罐的擦手油。
他把小铁罐塞到高红梅手里,“冬天手裂口子的时候抹,香着呢,桂花味儿的。”
高红梅手里握着那还带着周振华体温的小铁罐,看着床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新衣物、新鞋子、新袜子,再看看丈夫那张被汗水浸透、写满了期待和一丝紧张的脸,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视线迅速模糊了。
那些精打细算、缝缝补补的贫瘠日子,那些被忽视的寒冷和磨损,在这一刻,仿佛都被眼前这堆崭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东西照亮了,也被丈夫那笨拙却滚烫的心意填满了。
“振华……”
她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滴在怀中的小铁罐上,
“你……你傻不傻啊?花这么多钱……我……”
她心疼钱,更心疼他一路的奔波和这份沉甸甸的心意。
周振华看到妻子的眼泪,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泪,又怕自己最近干活磨出老茧的手弄疼她,笨拙地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急声道:“哭啥?别哭!红梅,别哭!钱……钱挣了不就是花的吗?给你花,给咱以后的孩子花,我乐意!只要你跟咱以后的孩子好好的,比啥都强!”
他蹲在床边,仰头看着妻子,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心疼和坚定,
“以前……以前是我混账,让你受苦了。往后,咱都穿新的,用好的!我保证!”
高大娘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看着女儿无声落泪却并非悲伤的样子,再看看女婿那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的笨拙模样,心里也是五味杂陈,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摇摇头,
继续低头削那个早已氧化的苹果,嘴角却悄悄弯起了一点欣慰的弧度。
看着高大娘在削苹果,周振华突然一拍脑门,
心中暗叫不好:“哎呀,我差点把给大家带的吃的给忘了!”
他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身去翻找自己的背包。
不一会儿,周振华就从背包里掏出了两大包打包好的大肉面和两盒盒煎饺。他满脸笑容地把这些食物放在桌上,然后对高大娘和高红梅喊道:“赶快吃吧,都快凉了!”
”振华哥,你也吃点。“高红梅给周振华夹起来一块煎饺喂到周振华的嘴边。
正在一家人其乐融融享受美味的时候。
这宁静很快被隔壁床的动静打破了。
“哇——哇——”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带着新生命的宣告。
邻床那位刚生产不久的年轻产妇,虚弱地躺在枕头上,脸上交织着疲惫和一丝初为人母的茫然。
她的母亲,一个衣着朴素、脸上刻满风霜皱纹的农村妇人,正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笨拙地哄着,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神却难掩紧张地瞟向病床边的男人——孩子的父亲,她的姑爷。
那男人穿着崭新的工装,胸前口袋上还别着一支亮闪闪的钢笔,显然是在县城吃商品粮的国企职工。
此刻,他脸上非但没有初为人父的喜悦,反而布满了浓浓的阴郁和不耐烦。
他刚才凑过去看了一眼襁褓里的婴儿,此刻正烦躁地用手扇着风,好像病房里的空气都让他不适。
“又是个丫头片子!”
男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骨,清晰地传到了周振华他们这边。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
“晦气!真是晦气!白费那么大劲!”
他看都没看床上脸色瞬间煞白的妻子,也懒得理会抱着孩子、手足无措的丈母娘,夹起放在床头的公文包,转身就往门口走。
“志刚…志刚你……”
产妇的声音带着哭腔,虚弱地试图挽留。
那农村妇人抱着孩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看着姑爷那张阴沉得能滴水的脸,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只剩下满眼的无奈和卑微的隐忍。
她家是农村的,女儿能嫁进县城,嫁给吃国家粮的工人,已经是高攀了。她不敢得罪这个姑爷,只能把所有的委屈和心疼都憋在肚子里。
“砰!”
病房门被男人用力摔上,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整个病房似乎都颤了一下。
这粗暴的关门声,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邻床产妇的心上。
她再也忍不住,把脸埋进枕头里,压抑地、绝望地呜咽起来。
她的母亲抱着啼哭的婴儿,站在床边,像个孤立无援的木头人,眼圈通红,却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压抑的悲泣,与周振华这边刚刚升腾起的暖意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高大娘吃面的手停了下来,看着邻床那对可怜的母女,又看看自己女儿床边堆满的新衣新物,再看看蹲在女儿面前、满眼只有心疼的周振华,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人情冷暖,此刻这种赤裸裸的对比,让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邻床那农村妇人似乎感受到了高大娘的目光,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看向这边。
她的视线扫过高红梅床边那堆崭新的、散发着希望气息的袋子——那件纯净的米白色衬衫,围巾,袜子,新布鞋……再看看自己怀里哭闹不止的外孙女和床上绝望哭泣的女儿,巨大的落差让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抱着孩子,脚步有些踉跄地往高大娘这边挪了两步,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掩饰的羡慕,
甚至是一丝卑微的讨好:“老姐姐……你……你家姑娘真是……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啊……” 她的目光落在周振华身上,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几眼都是奢望,
“看看你家姑爷……这心,多实诚,多疼人啊……再看看我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是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着止不住的泪水。
高大娘,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站起身,走到邻床妇人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动作带着同是女人的理解和劝慰:“大妹子,快别哭了,月子里哭伤眼睛。丫头……丫头也是宝,好好养着,将来贴心着呢!”
她顿了顿,看了一眼自家女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过来人的感慨,
“这人啊……过日子,图啥?不就图个知冷知热吗?钱多钱少,身份高低,那都是虚的。女婿是半子,心在你这儿,比啥都强。”
周振华自然也听到了邻床的动静和那妇人带着哭腔的羡慕话语。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边压抑的悲伤,再回到妻子高红梅泪痕未干的脸上。
前世的冷漠和今生的幡然醒悟,在这一刻的对比中,显得如此清晰和深刻。他心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更深的庆幸。
他轻轻握住了高红梅放在被子上的手,那手因为孕期浮肿和劳作,并不细腻,甚至有些粗糙。
他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它,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没有看邻床,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回应邻床妇人的话,
更像是对高红梅的承诺:“红梅,别听别人咋说。咱家的娃,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都是咱的心头肉,都是宝!我周振华稀罕!”
高红梅的眼泪又涌了上来,但这次不再是惶恐和心疼,而是混合着感动、安心和一种被珍视的幸福。
她看着丈夫认真的眼睛,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再看看床边那些承载着他心意的礼物,所有的委屈和不安都消散了。
她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嘴角努力向上弯起,虽然带着泪,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真实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嗯……我知道。”
病房里,一边是压抑的啜泣和冰冷的绝望,一边是紧握的双手和无声流淌的暖意。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地照进来,恰好将温暖的光斑洒在周振华和高红梅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那堆崭新的、代表着新生活的衣物,
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纵使世事艰难,总有一份笨拙却滚烫的爱意,足以驱散寒凉,照亮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