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年的县城夜晚，大多地方还是黑黢黢的，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可就在这一片灰暗里，“白术当归诊所”六个大字，用红绿相间的霓虹灯管弯成，突兀地、亮闪闪地矗立在街口，成了全县城独一份的夜景。
这灯牌是秦当归咬牙花了大价钱做的。
他觉得既然新时代来临，就得有个新气象，得让老百姓在黑夜里也能找着地方。
灯一亮，确实扎眼，也确实引来了不少人看稀奇，夜里急诊的人顺着亮光就能摸到门，生意都好了不少。
可这新鲜玩意儿太出挑，很快就扎了某些人的眼。匿名信像雪片一样飞到了县工商局和市管会。
“领导您看看！‘白术当归’？这叫什么名字？听着就跟旧社会的药铺似的，封建味儿太浓！”
“还用霓虹灯？那是资产阶级的奢侈作风！是搞噱头，宣传迷信！”
“晚上亮得晃眼，严重影响革命群众休息，光污染！”
压力给到了工商局。这天晚上，工商局的一个股长，亲自带着两个人，后面还跟着县供电所的所长，一脸严肃地来到了诊所门口。
霓虹灯正好亮起，“白术当归”四个字流光溢彩，映得他们脸色变幻不定。
“秦当归同志！”股长敲着桌子，“群众反应很大啊！你们这个招牌，名称不规范，形式太张扬！立刻关掉！马上拆除！”
供电所所长在一旁帮腔，语气强硬：“这属于违规用电！照明用电不能用于这种商业广告宣传！再不关，我们就拉闸断电！”
秦当归刚给一个病人看完诊，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就是个擅长争辩的人，如今面对这阵势，心里那点优柔寡断的劲儿又上来了，琢磨着是不是自己确实太冒进了，要不就先关了？
秦白术正在里间整理药材，听到外面的动静，走了出来。
他没看那几个人，先抬头看了看自家那亮晃晃的招牌，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这光亮，确实和他习惯的低调内敛不符，但他更厌恶的是这种上门逼迫的架势。
供电所所长见当归犹豫，更加不耐烦，上前一步，挥着手大声催促：“听见没有？赶紧的，关了！不然我真拉闸了！”
他情绪激动，说话时嘴角用力，脸颊却不自然地微微抽搐着，一边的眼睛好像也有些使不上劲，看起来有点口眼歪斜。
他自己似乎没太察觉，还在那指手画脚。但秦白术的目光却瞬间锐利起来，像鹰一样盯住了所长的脸。
就在所长的手几乎要指到当归鼻子尖的时候，秦当归忽然像是没听到他的威胁，反而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所长的脸，语气变得温和甚至有点关切：“领导，您先别急。电闸关不关另说，您这病……得先治治啊。”
所长一愣，火气更盛：“我有什么病？你少给我打马虎眼！赶紧关灯！”刚说完话，脸部僵硬，口角抽动而歪斜。
旁边的人才注意到他的面部表情不对，僵硬而扭曲。“所长，你怎么了？！”
“喔，呃…呃…我…没…”所长突然说不出连贯的话来，两眼也跟着闪避…手不自觉的胡乱搓着脸颊，麻木的感觉不断传回大脑。
当归笑了笑，也不争辩，转身从桌上的针包里抽出一根毫针，动作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您这是风中经络，俗称面瘫。您看您这侧脸肌肉紧张，口角歪斜，是不是感觉有点麻木，漱口漏水？”
说话间，针尖已经精准地刺入了所长脸颊上的地仓穴，轻轻捻转。
所长“哎哟”一声，想躲，却发现那针下去又酸又麻，原本僵硬的脸颊肌肉竟然松弛了一丝。
不等他说话，当归第二针又下去了，取颊车穴。接着是合谷、太冲，远道取穴，疏导经气。
“你……你……”所长惊疑不定，想发火，但那几针下去的效果实实在在，让他发作不起来。
周围的人都看呆了，工商局的人也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秦白术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看着当归行云流水般的操作，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这小子，关键时候，手下还是有准头的。
几分钟后，当归起针。
所长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惊讶地发现那种僵硬和抽搐感减轻了大半，说话也利索了不少。
“嘿……神了……”他喃喃道，脸上的怒容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尴尬和惊奇。
工商局的股长看着这情景，到嘴边的强制执行命令也卡住了。这还怎么强行断电？人家刚把你带来的人给治了，效果立竿见影。
所长看着笑眯眯的秦当归，又抬头看看那依旧亮闪闪、在夜里显得格外温暖的“白术当归诊所”霓虹灯牌，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对股长说：“那个……王股长，我看……秦大夫这也就是为了方便群众，亮是亮了点，但……但确实好找。用电嘛……医疗用电，特殊情况特殊处理，也算说得过去……”
股长瞪了他一眼，但也无话可说，脸色缓和下来，看样子准备借坡下驴。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自行车刹车声在诊所门口响起。
一个戴着红袖标、气喘吁吁的街道办干事跳下车，手里举着一份文件，大声喊道：“王股长！等等！不能就这么算了！”
所有人都一愣，看向来人。
干事跑到股长面前，把文件递过去，喘着粗气说：“刚、刚接到市里‘清除精神污染办公室’的紧急电话通知！重点提到咱们县，说发现有单位和个人滥用霓虹灯，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宣传，造成极坏影响！要求立刻、坚决清除！尤其点名了这种用中草药名做招牌的，说是宣扬封建迷信残余！必须严肃处理！”
“清污办”！这三个字在当时可是有着极大的威慑力，比工商局、供电所厉害多了！
王股长刚缓和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铁青，甚至比刚才更难看。
他一把抓过文件快速浏览，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猛地抬头，眼神变得极其严厉，甚至带上了一丝恐惧——对上级压力的恐惧，指着霓虹灯牌：“秦当归！你看看！这不是我跟你过不去！是上级有明确指示！你这是撞到枪口上了！马上！立刻！给我拆了！否则就不是断电的问题了，你要负政治责任！”
供电所所长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离当归和白术远了一点，仿佛他们真的成了“污染源”。
形势急转直下！刚刚出现的缓和瞬间被这股更强大的、来自上层的压力碾得粉碎。匿名信只是群众反映，而这可是市里“清污办”的直接指令！性质完全变了！
秦当归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子坠入冰窟，手脚冰凉。
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直接上升到了“政治错误”的高度。
就连一向刚毅的秦白术，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抱着胳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
他经历过风浪，知道这种来自特定机构的“大帽子”有多可怕，这已经不是医术或者道理能轻易解决的了。
诊所里外一片死寂，只有霓虹灯管还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那红绿光芒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和尴尬。
就在王股长准备强令手下动手拆牌的时候，秦白术突然开口了，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王股长，‘清污办’的文件，说的是‘清除精神污染’，对吧？”
“是又怎么样？”王股长没好气地回答。
“精神污染，指的是内容有害。请问，‘白术’、‘当归’，这两味中药的名字，哪一个是封建迷信？哪一个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白术目光如炬，紧紧盯着股长，“《神农本草经》里写得明明白白，党中央也一再强调要大力发展中医药事业，这难道是封建迷信？”
他一步上前，指着那闪亮的招牌：“这灯牌，一没写虚假广告，二没画靡靡之音的图像，它的内容就是两味中药，是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东西！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让夜里突发急病的群众，能远远就看见光亮，找到救命的地方！请问股长，挽救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是不是最大的政治？如果因为这灯光亮了一点，形式新了一点，就把它打成‘污染’，那我想问问，到底什么是‘污染’？是这救人的灯光，还是某些人脑子里僵化的教条？”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句句在理，更是巧妙地将“政治正确”的大旗抓在了自己手里。
王股长直接被问懵了，张着嘴说不出话。
街道办干事也愣住了。是啊，文件是说要清除“污染”，可没说中药名是污染啊？这顶大帽子扣得似乎有点歪？
秦当归也反应过来，立刻补充道：“领导，我们这灯牌电量不大，就是为了照明指示。如果觉得太亮，我们可以马上换个暗一点的灯管，或者加个罩子！但要是直接拆了，夜里真有产妇难产、孩子急惊风找不来地方，出了事……谁负责？”
最后“谁负责”三个字，让王股长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拆个牌子小事，真要因此耽误了救人，出了人命，那责任他可担不起！尤其是刚刚才亲眼见识了他们的医术。
他看看言辞犀利、道理占优的秦白术，又看看一脸“为民请命”状的秦当归，再琢磨一下“清污办”那有点模糊的指示，心里的天平再次倾斜。
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行了！算你们会说话！灯牌可以暂时保留，但是！”他加重语气，“必须给我把亮度降下来！不能再这么扎眼！名字……名字也算说得过去。以后注意影响！”
说完，他像是怕再惹麻烦，带着人几乎是逃跑似的离开了。
霓虹灯保住了，但亮度被调暗了许多。
这场风波让当归和白术都意识到，改革之路，不仅仅有经济的困窘和观念的冲突，更有时刻高悬的、难以捉摸的属于那个年代特定的“政治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