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此刻堪称大型翻车现场与学术打假（未遂）现场的混合体。
魏仁浦瘫在地上，形同烂泥，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冤枉”，但已经没多少人关注他了。国子监祭酒孔纬，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此刻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刚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又像是生吞了一只活苍蝇，噎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着陆明干瞪眼，那眼神，恨不得用毕生所学的儒家经典把陆明给当场超度了。
其他那些刚才还跟着起哄质疑陆明“妖法惑众”的官员，此刻也个个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讪讪地缩着脑袋，眼神飘忽，不敢与御座上的柴荣，以及那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牙尖嘴利还身怀“诡术”的年轻医官对视。
整个大殿的中心，仿佛只剩下那碗依旧散发着姜味和黄褐色的“毒水”，以及站在那里，虽然官服皱巴、脸色疲惫，却莫名带着点“真理在我手中”光环的陆明。
柴荣陛下的脸色如同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底下却涌动着足以掀翻船只的暗流。他目光如炬，扫视着底下这群心思各异的臣子，心中冷笑不止。好，很好，陆明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不仅拿出了铁证，还把孔纬这老顽固怼得哑口无言，彻底堵住了那些试图在“技术层面”翻案的嘴。
现在，压力给到了整个朝堂。
然而，在这幅众生百态图中，却有一个人，显得格格不入。
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
他从头到尾，都如同磐石般屹立在武官班首，身形挺拔，面容……平静？不，仔细看，那并非是平静，而是一种极力压抑下的阴沉。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那双平日里或威严、或豪爽、或深沉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任何波澜，只是定定地看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殿内发生的一切激烈争论、惊人演示、乃至陛下的雷霆之怒，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没有像魏仁浦那样惊慌失措，没有像孔纬那样愤而争辩，甚至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露出或震惊、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神色。
他就只是沉默着。
但这种沉默，在这种环境下，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加刺耳，更加引人注目。
不少官员，包括一些偷偷观察的重臣，都注意到了赵匡胤的异常。按理说，作为军方重将，宰相被毒杀（未遂）这等惊天大案，他无论如何也该有所表示，哪怕是出于程序性的关切或者对陛下决断的支持。可他偏偏一言不发，如同入定老僧。
这很不赵匡胤。
陆明也偷偷瞄了赵匡胤几眼。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这位可是未来的宋太祖，眼下王朴中毒这事儿，要说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陆明第一个不信。看他这反应，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陆明甚至恶意地揣测，这老赵心里现在是不是正在疯狂吐槽：“妈的，哪来的小兔崽子，坏老子好事！老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能给王朴这碍事的家伙下点药，眼看就要成功了，居然被你这用姜汁的赤脚医生给搅和黄了？！还他妈用的是老子听都没听过的法子！这届太医院的选手都这么超纲的吗？”
当然，赵匡胤内心的真实活动，远比陆明脑补的要更加复杂和……凶险。
（镜头拉近，聚焦赵匡胤内心世界）
赵匡胤的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那是一片正在酝酿着风暴的暗海。
“失算了！”
这是盘旋在他脑海中最强烈的念头。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经由特殊渠道弄来、经由隐秘人手投放、连宫中老太医都未必能轻易验出的精炼砒霜，竟然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官，用如此儿戏又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姜汁加石灰水？！——给当场破了案！
这他妈找谁说理去？！
那陆明，他之前是注意过的。弄出水泥，搞出望远镜，有些小聪明，得了陛下几分青睐。但在赵匡胤这等枭雄眼中，不过是个弄臣佞幸之流，或许有点奇技淫巧，但于大局无碍，他甚至动过将其收为己用的念头。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其手段之诡奇，心思之缜密（能想到用阴阳五行来包装那邪门法子），胆子之肥（敢在金殿上当场演示），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医官，甚至超出了一个普通聪明人的范畴！
“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毒蛇般，从赵匡胤的心底最深处悄然钻出，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杀意，并非仅仅因为陆明破坏了他毒杀王朴的计划。王朴虽然碍事，但并非不可替代，这次不成，总有下次机会。
他真正忌惮的，是陆明这个人本身，以及他背后可能代表的……变数！
陆明的出现，就像一颗投入既定棋局的、完全不按规则行事的“疯子在乱走”。他掌握的这些闻所未闻的知识和手段，完全超出了赵匡胤的认知和控制范围。今天他能验毒，明天他是不是就能弄出更厉害的武器？更强大的装备？或者……看穿更多隐藏的秘密？
有这样一个无法掌控、且明显倾向于陛下（从救王朴就能看出）的变数在，他赵匡胤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的全盘谋划，将充满不确定性！
想想看，若是陛下拥有了更多由陆明弄出来的“神兵利器”，或者借助他的“诡术”查到了更多隐秘，那他赵匡胤还有什么机会？难道真要一辈子屈居人下，做个听命行事的武将？
不！绝不可能！
他赵匡胤，胸怀大志，龙骧虎步，岂是久居人下之辈？！
“必须想办法除掉他！” 赵匡胤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面上却依旧不动分毫。“但不能急，不能现在动手。陛下正在兴头上，对此子极为看重，此时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盘算。
陆明如今风头正劲，又刚立下救驾（救宰相等于间接救驾）大功，必然简在帝心，深受保护。明着来肯定不行。
那就只能……暗着来。
下毒？他刚破了砒霜案，必然对毒物极为警惕，身边恐怕也会有王府乃至陛下派去的人保护，难度极大。
制造意外？需要精心策划，寻找绝佳时机。
或者……借刀杀人？能否挑起他与朝中其他势力的矛盾？比如，利用他今天得罪死的孔纬那群清流文官？
赵匡胤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个阴险毒辣的计策闪过，又被一一否定或暂存。他知道，对付陆明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秘，一击必中，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还有王朴……” 赵匡胤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殿外，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正在被“护送”入宫的王朴。“他竟然没死……陆明竟然真的把他救回来了……这下，麻烦大了。”
王朴没死，意味着他赵匡胤不仅计划失败，还可能面临被反查的风险。虽然他对自己的布置有信心，链条断得很干净，指向魏仁浦那个蠢货也就到头了。但凡事就怕万一……
“必须尽快切断所有可能指向我的线索！那个负责投毒的内应……不能留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弃车保帅，乃是常事。虽然可惜了一个好不容易埋下的钉子，但为了大局，必须牺牲。
就在赵匡胤内心戏十足，疯狂进行风险评估和危机预案时，御座上的柴荣，终于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了他这位一直保持沉默的爱将。
“赵卿。”柴荣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也打断了赵匡胤的思绪。
赵匡胤心中一凛，瞬间将所有的杀意和算计深深掩藏，出列躬身，声音沉稳如常，听不出任何异样：“臣在。”
“王相中毒，险遭不测，乃国朝惊天大案！”柴荣语气沉重，“你执掌殿前司，护卫宫禁与京城安危，对此，有何看法？”
来了！陛下的试探！
赵匡胤头皮微微发麻，但反应极快，他抬起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沉痛和愤怒之色（演技丝毫不逊于王着）：“陛下！臣闻王相遭此毒手，五内俱焚，愤慨难当！此等宵小行径，竟敢谋害国之柱石，实乃十恶不赦，人神共愤！”
他先表忠心，定下基调，然后话锋一转：“臣身为殿前司指挥使，护卫不力，致使奸人有机可乘，惊扰宰相，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他以退为进，先认个“失察”的小错，把自己摘出来。
“至于彻查真凶，”赵匡胤语气转为铿锵，带着军人的铁血，“臣以为，当由陛下钦点得力大臣，会同有司，严刑拷打相关人犯，顺藤摸瓜，追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绝不姑息！臣及殿前司上下，愿全力配合，护卫查案，若有需要，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案件的重视和愤怒，又巧妙地将主导查案的权利推给了陛下和文官系统（他知道柴荣未必放心让他一个武将来主导调查这种涉及宰相的案子），同时表明了自己积极配合的态度。
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摆得很正。
柴荣深深地看了赵匡胤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赵匡胤目光坦荡（装的），神情恳切（也是装的），毫无破绽。
“赵卿忠心可嘉。”柴荣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便移开了目光。
赵匡胤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知道这第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但他后背的官袍之内，已是一片冰凉。陛下显然已经起疑，只是暂时没有证据。
他退回班列，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中，只是那低垂的眼帘下，杀机愈发炽盛。
陆明……必须死！
还有王朴……最好也别真的彻底康复！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该死的变数之间，注定将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而此刻，刚刚完成了一场精彩“答辩”的陆明，正享受着劫后余生……啊不，是初露锋芒后的小小得意，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一条隐藏在暗处的、名为赵匡胤的毒蛇，给盯上了。
他甚至还觉得老赵刚才那番表态挺“深明大义”的。
“看来这赵大也挺会来事儿嘛，态度不错。”陆明心里嘀咕，“就是感觉……有点过于平静了？算了，管他呢，反正我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该升职加薪……呃，是接受陛下封赏了吧？”
他美滋滋地想着，期待着下一章“帝心大悦”的到来。
他却不知道，帝心大悦之时，往往也是暗流最为汹涌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