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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父亲陆青山彻底停止呼吸的那一刻,仿佛彻底凝固了。世界变成了一幅静止的、被血色浸透的残酷画卷。陆小龙蹲在父亲逐渐冰冷的身体旁,手还覆在父亲那只已经失去所有力量、沾满血泥的手背上。母亲的哭声从撕心裂肺的尖锐,渐渐转为一种耗尽所有气力后、断断续续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最终,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和无声的流泪。她似乎连悲伤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瘫软在泥地里,眼神空洞地望着丈夫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

周围的劳工们,在最初的惊恐和骚动后,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们低着头,机械地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不敢再看这边,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沾染上同样的厄运。监工们象征性地呵斥了几声,驱散聚拢的人群,但他们的目光扫过陆青山的尸体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和习以为常。在这片猩红的花海里,死亡,尤其是这种毫无价值的死亡,太过寻常。

刀疤脸工头早已带着手下走远,甚至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欠奉。对他来说,这不过是杀了一只不听话的牲口,立了个规矩,仅此而已。那声枪响和随之而来的死亡,就像随手拍死一只蚊子,除了瞬间的声响和微不足道的血点,什么也不会留下。

这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视,比任何狰狞的威胁更让陆小龙感到刺骨的冰冷。他缓缓地抬起头。

目光首先落在父亲安详(或者说,是痛苦凝固后)的脸上。那双曾经饱含温情、忧虑、坚韧的眼睛,此刻紧闭着,再也映不出他的影子。那张被烈日和劳苦刻满皱纹、此刻又沾满血污泥浆的脸,再也无法对他露出哪怕一丝勉强的笑容。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父亲,投向母亲韦秀英。母亲像是被抽走了灵魂,蜷缩在那里,仿佛随时会随着父亲一同离去。她的世界,在枪响的那一刻,已经崩塌了。

最后,他的视线投向远方。刀疤脸和他手下那令人憎恶的背影,正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罂粟花丛后。更远处,是吴登势力盘踞的、笼罩在朦胧山影中的方向。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坚硬的洪流,开始在他几乎被悲痛撕裂的胸腔里汇聚、奔涌、冲撞。那不是单纯的悲伤,悲伤是柔软的,会让人流泪,会让人崩溃。这股洪流,是灼热的岩浆被极寒瞬间冻结后形成的、布满尖锐棱角的黑色岩石!

是仇恨!

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如同这片罂粟花汁液般浓稠的仇恨!

对刀疤脸工头!对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独眼龙”吴登!对这片吞噬了他父亲生命、践踏了他们一家人尊严的猩红花海!对这个弱肉强食、毫无公道可言的残酷世界!

这仇恨来得如此猛烈,如此彻底,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迷茫和脆弱。它像一颗被鲜血和怒火浸泡过的、带着倒刺的钢铁种子,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不容抗拒地,摁进了他幼小的心脏最深处!

“活下去……”

父亲无声的呐喊,仿佛还在耳边轰鸣。但这三个字,此刻不再仅仅是求生的本能,而是被这新生的仇恨赋予了全新的、沉重如山的含义。

活下去,不是为了苟延残喘。

活下去,是为了记住!记住父亲倒下的身影,记住母亲崩溃的哭声,记住那声冰冷的枪响,记住仇人每一张可憎的面孔!

活下去,是为了变强!强到再也不会被人像踩死蚂蚁一样随意欺凌!强到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掌控他人的生死!

活下去,是为了复仇!用仇人的血,祭奠父亲亡魂!用烈火与钢铁,洗刷今日的屈辱!

这个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被血色笼罩的内心世界,也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通往未知黑暗深渊的道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甜腻的花香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却也让他的头脑异常清醒。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蹲伏而麻木,但他的脊背,却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那单薄的身躯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壳而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的决绝,开始取代少年的稚嫩。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的脸庞,仿佛要将这张脸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灵魂深处。没有流泪,眼神平静得可怕,但那平静之下,是翻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黑暗岩浆。

他又看了一眼悲痛欲绝的母亲,心中一阵刺痛。但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他留在这里,除了和母亲一起被接下来的厄运吞噬,没有任何意义。刀疤脸绝不会放过他们。他必须走!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监工更加不耐烦的呵斥声,似乎在催促着人们继续劳作,也像是在提醒着潜在的惩罚即将降临。

陆小龙猛地转头,望向那片紧挨着罂粟田、幽深得如同巨兽之口的原始丛林。那是唯一的方向!是绝境中唯一的、充满未知危险的生路!

没有犹豫,不再彷徨。

仇恨的种子已经种下,求生的本能被赋予了复仇的使命。

他最后扫视了一眼这片带给他无尽痛苦的血色土地,将刀疤脸的狞笑、吴登的阴影、父亲的鲜血、母亲的泪水……所有这一切,都化作燃料,注入那颗刚刚埋下的种子。

然后,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朝着密林的方向,疯狂地冲了过去!

脚步踉跄,却异常坚定。

身影单薄,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他冲进了那片绿色的、未知的深渊,将父亲的尸体、崩溃的母亲、以及整个猩红的童年,都甩在了身后。

一颗被血与火淬炼过的、名为仇恨的种子,就此深埋。它将在这险恶的丛林中,汲取苦难和杀戮为养料,破土而出,最终长成一株足以遮蔽金三角天空的、狰狞的参天巨树。

亡命,正式开始。复仇的序曲,由少年逃亡的脚步声悄然奏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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