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塌入口的轰鸣声还在耳膜深处嗡嗡作响，碎石落定的尘埃尚未完全沉降，刺鼻的硝烟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腔。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彻底消失，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手电筒的光柱成了这幽闭深渊里唯一脆弱的存在，它们颤抖着，切割开浓墨般的黑暗，照亮前方不过数米远的、粗糙湿滑的岩壁，以及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保持队形！伤员在中间！能走的搀一把！扎图，断后！岩迈，跟我开路！”陆小龙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撞击回荡，压过了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他的命令短促、清晰，不带一丝犹豫，像钉子一样楔入众人被恐惧和疲惫侵蚀的意识里，强行凝聚起残存的秩序。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恐惧，甚至没有时间思考。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们像一群受伤的野兽，被无形的猎犬追逐着，只能向着黑暗深处亡命奔逃，哪怕根本不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
通道比想象中更狭窄、更崎岖。很多时候只能容一人弯腰通过，有时甚至需要匍匐爬行。头顶的岩石低矮突兀，不时有棱角尖锐的钟乳石或松动的石块垂下，需要极度小心地避开。脚下更是危机四伏，湿滑的苔藓、深浅不一的积水坑、以及突然出现的陡坎，每一步都走得惊心动魄。
“啊！”一声短促的惊叫，伴随着重物落水和痛苦的闷哼。一名搀扶着伤员的队员脚下一滑，连带伤员一起摔进了一个隐蔽的侧边水坑，水花溅起。
“闭嘴！”陆小龙低吼，声音严厉却压抑着音量，“想死吗？！弄出动静想把整座山都震塌吗？！”他的手电光迅速扫过去。那水坑不深，但泥泞不堪，两人挣扎着，浑身湿透，狼狈无比。伤员的伤口被泥水浸泡，疼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再出声。
“拉他们上来！快！”陆小龙下令，自己则警惕地举枪对准来时的黑暗，尽管他知道追兵不可能立刻穿透那厚重的塌方。
旁边的队员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拖出水坑。摔倒的队员脸上全是泥浆，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羞愧。
“还能走吗？”陆小龙问，声音放缓了些，但依旧冰冷。
“能…能走！”两人挣扎着站起，声音颤抖。
“走！跟上！”陆小龙没有丝毫停顿，转身继续前行。他知道，任何一丝软弱的同情和停留，都可能让这支濒临崩溃的小队彻底失去前进的动力。
空气越来越污浊。十九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呼吸，消耗着本就有限的氧气。混合着汗味、血污味、硝烟味和泥土霉味的空气，变得粘稠而令人作呕。有人开始剧烈地咳嗽，又赶紧用手捂住嘴，憋得满脸通红。手电光柱扫过一张张面孔，看到的只有惨白、汗水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营长…空气…空气快没了…”岩迈凑近陆小龙，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他的伤势不轻，每走一步都牵扯着伤口，但他硬是咬着牙走在最前面。
陆小龙何尝没有感觉到胸腔的灼痛和越来越明显的眩晕感？他拧亮手电照向岩壁，试图寻找任何通风的迹象，但岩石冰冷而完整。
“省着点用气，少说话，慢点呼吸。”他只能给出这样苍白无力的指令，“加快速度！这通道不可能没有尽头！”
他必须相信这一点。否则，等待他们的将是无声无息的窒息，像被活埋在地底的蚂蚁。
队伍沉默地前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咳嗽、衣物摩擦岩壁的窸窣声，以及水珠从头顶滴落的、规律得令人心慌的“滴答”声。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黑暗和缺氧开始侵蚀意志。时间感变得模糊，仿佛过去了几个世纪，又好像只走了几分钟。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受伤的肢体沉重如灌铅。绝望的情绪在无声地蔓延。
“我们…我们会死在这里…”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哭腔，终于崩溃了，是那个最小的通讯兵。他瘫坐在地上，再也走不动了。
“起来！”陆小龙猛地转身，手电光直接打在他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死？你的命是岩迈、是外面那些死了的兄弟用命换来的！你想让他们的血白流吗？给我起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每个人的心上。通讯兵被吓住了，嗫嚅着，被旁边的老兵粗暴地拽了起来。
“不想死在这鬼地方的，就给我挪动你们的腿！”陆小龙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扫过每一张麻木或绝望的脸，“我们杀了出来，干掉了追兵，封死了路！现在，就差最后一步！都他妈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很少说粗话，但此刻，这种粗砺的语言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他强行用自己钢铁般的意志，灌注到这支残破的队伍中。
继续前行。每一步都更加艰难。氧气稀薄到让人眼前发黑。伤员们的呻吟几乎微不可闻，不是因为不痛，而是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小龙感觉自己肺叶如同风箱般剧烈抽动，却吸不进足够的空气。头昏脑涨，但他死死咬着舌尖，用疼痛刺激自己保持清醒。他是支柱，他不能倒下。
突然，走在前面的岩迈停住了脚步，举起拳头示意停止。
“怎么了？”陆小龙挤上前。
“岔路。”岩迈的声音凝重。手电光照射下，前方出现了两条几乎一模一样的狭窄岔道，都向下倾斜，深不见底，仿佛两张等待吞噬的巨口。
“妈的…”有人低声咒骂。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走哪边？”所有人都看向陆小龙。
没有地图，没有指引，纯粹靠运气。选错了，可能就是死路一条。
陆小龙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他仔细观察两条通道。左边那条似乎更干燥些，空气流动感略强？也许是心理作用。右边那条岩壁更光滑，像是常有水流经过。
“营长，快决定！”扎图在后面催促，他能听到自己布置在后方通道的简易预警装置没有反应，但这并不能让人安心太久。
陆小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突然，他蹲下身，在左边通道入口处的泥地上，看到了一点极其模糊、几乎被踩踏殆尽的痕迹——半个非常陈旧、绝非他们留下的脚印，指向通道深处。
有人走过！很久以前！
“左边！”他不再犹豫，斩钉截铁，“快！”
没有时间质疑，队伍迅速涌入左边通道。事实证明陆小龙的赌博似乎起了作用，这条通道虽然依旧难行，但空气似乎真的略微顺畅了一丝，而且坡度在走过一段后，开始变得平缓，甚至隐约有向上的趋势！
这个发现极大地鼓舞了士气。人们仿佛溺水者抓到了一根稻草，拼尽最后力气加快脚步。
然而，新的危机很快出现。通道开始渗水，脚下越来越泥泞，有时甚至需要涉过及膝的冰冷污水。伤员的伤口被污水浸泡，感染的风险急剧增加。低温也在快速带走他们本就不多的体温。
“坚持住！就快到了！感觉到风了吗？！”陆不停地鼓励，尽管他自己也几乎感觉不到所谓的“风”，更多的是心理暗示。
就在所有人都快要到达极限，意识因为缺氧和寒冷而逐渐模糊时，最前方的岩迈突然再次停住，猛地抬起头，疯狂地嗅吸着。
“风！是风！新鲜空气！”他激动地低吼起来，声音沙哑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拼命地吸气。果然，一股极其微弱、但带着草木清香和雨后湿润气息的凉风，如同天堂的甘霖，从通道前方黑暗的尽头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快！快走！”陆小龙心脏狂跳，压抑着巨大的激动，催促队伍。
希望的光芒在前方闪耀。他们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向着风来的方向冲去。通道开始明显向上，越来越陡峭，甚至需要手脚并用攀爬。
光！不是手电光！
一点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自然光，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前方高处！伴随着的，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出口！真的是出口！
狂喜瞬间淹没了所有人。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人们疯狂地向上攀爬。
陆小龙第一个冲近那光亮处。那是一个被茂密藤蔓和乱石几乎完全掩盖的出口，只有些许缝隙透光漏雨。他扒开藤蔓，冰冷的雨水立刻打在脸上，他却感到无比的畅快！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观察。外面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但雨已经小了，只有绵绵细雨。出口隐藏在一处极其陡峭的山坡底部，周围是浓密的灌木和参天巨树，远处是雾霭笼罩、连绵起伏的山峦。
没有敌人，没有枪声，只有雨打树叶的沙沙声和山林特有的寂静。
“安全！”他缩回头，对下面眼巴巴望着的人们低声道。
那一刻，所有人几乎虚脱。岩迈靠着岩壁滑坐下去，扎图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着从缝隙涌入的、冰冷而新鲜的空气，仿佛那是世间最美的滋味。几个伤员直接昏了过去。
陆小龙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他协助着将一个个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队员从那个狭小的出口拖出来，安置在相对干燥的灌木丛下。当最后一个人离开那幽暗的密道，重见天日时，天色已经微微泛亮。
十九个人，一个不少，但几乎人人带伤，精疲力尽，狼狈不堪地瘫倒在异国的山林里，如同刚从地狱爬回的残魂。
雨丝冰冷，却洗刷着身上的污泥和疲惫。自由的、富含氧气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近乎眩晕的快感。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失去战友、家园被毁的悲凉交织在一起，让这些铁打的汉子们沉默着，眼神复杂。
陆小龙站在雨中，环顾四周陌生的环境，又回头看向那黑黢黢的、如同怪兽嘴巴般的洞口。
他们逃出来了。
从血火地狱般的军校，从重重围困中，从绝望的深渊里，他们硬是撕开了一条生路。
但未来，依旧是一片迷茫的黑暗，就像这黎明前的山林。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泥污，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
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只要火种还在，就能重燃。
黑暗中的前行暂时告一段落，但更艰难的道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