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室内，胜利的欢呼声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压抑的忙碌。无线电里传来的是各部队清点伤亡、汇报战损的冷静声音，每一个数字都像锤子敲在陆小龙的心上。他依旧站在电子沙盘前，但目光不再聚焦于那些代表胜利推进的蓝色箭头，而是死死盯着那个刚刚创造奇迹、如今却付出惨痛代价的迂回点。
“报告！迂回部队幸存人员及伤员已由救援部队接应，正在护送返回途中！预计两小时后抵达后方野战医院！”通讯军官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宽慰，大声汇报着最新进展。
“岩迈队长呢？他的情况怎么样？” 陆小龙几乎是在对方话音落下的瞬间脱口而出，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和焦虑而有些沙哑，甚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向前迈了一步，双手紧紧按住冰冷的沙盘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作战室的注意力，无形中再次被他吸引。
通讯军官迅速与耳机那头确认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陆小龙，语气肯定地回答：“报告陆参谋！确认岩迈队长在救援队伍中！他胸部中弹，伤势严重，但救援军医已进行紧急处理，目前生命体征相对稳定，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无生命危险！”
“无生命危险……”
这五个字，像是一道赦令，瞬间抽走了陆小龙强撑着的部分力气。他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憋在胸腔里许久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一直紧绷如铁的双肩，微微松弛下来。
他还活着。岩迈还活着。
这个确认消息，比任何胜利捷报都更让陆小龙感到一丝虚脱般的庆幸。脑海中闪过岩迈那张粗犷坚毅的面孔，那个在军校泥潭里将他拉起来，在丛林绝境中教他生存，在无数次战斗中与他并肩而立的兄长和导师。如果岩迈因为自己制定的这个冒险计划而牺牲，陆小龙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
然而，庆幸只是短暂的。通讯军官接下来的话，立刻将冰冷的现实再次砸在他的面前。
“但是……陆参谋，迂回部队……伤亡统计初步出来了……”军官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不忍，“出发时一百二十人的加强侦察连，包括岩迈队长在内，确认生还者……仅有三十一人，其中重伤员占半数以上。连长、两名排长、以及多名骨干……确认阵亡。”
“三十一人……”
陆小龙重复着这个数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百二十条鲜活的生命，一百二十个他或许能叫出名字、记得面孔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不到三成的幸存者，还有一半在生死线上挣扎。胜利的喜悦被这巨大的伤亡数字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负罪感和巨大的悲恸。
他缓缓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年轻士兵的面容。他们或许曾在他的指导下进行训练，或许曾在任务中对他露出信赖的笑容，如今却已化为冰冷的统计数字。他们的牺牲，换来了这场战役的转折，换来了“雷霆行动”的惨胜。
波岩司令不知何时走到了陆小龙身边，他同样面色凝重，抬手重重地拍了拍陆小龙的肩膀。那力道沉甸甸的，既是安慰，也是将一份更重的责任压了下来。
“小龙，”波岩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这一仗，我们赢了。赢得很艰难，代价……也很惨重。但是，你要记住，战争就是这样。没有不流血的胜利。你的判断是对的，你的计划创造了战机，扭转了战局。这一点，司令部会记下，所有参战将士都会记住。”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着陆小龙略显苍白的侧脸：“但是，作为指挥官，我们不仅要学会如何赢得胜利，更要学会如何承受胜利背后的代价。这些牺牲的将士，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更多人的生存，换来了我们战略上的主动。这份沉重，是你，也是我，必须背负起来的。”
陆小龙睁开眼，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但那冷静深处，是难以化开的悲痛和刚刚萌芽的、属于真正指挥官的深沉。他看向波岩，点了点头，声音稳定了许多：“我明白，司令。胜利属于所有将士，尤其是……那些回不来的兄弟。”
他转向通讯席，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清晰和决断，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通知野战医院，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所有伤员，特别是岩迈队长！需要什么药品、设备，直接上报，司令部特批！还有，阵亡将士的名单……尽快整理出来，我要亲自过目。”
“是！陆参谋！”
命令被迅速执行下去。陆小龙知道，自己能做的，现在只有这些了。给生者最好的救治，给死者应有的荣光和抚恤。
作战室内的军官们继续忙碌着，处理战役的后续事宜。但很多人看向陆小龙的目光，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之前或许有对他年轻和华人身份的质疑，有对他冒险计划的不解，但此刻，更多的是认同和一丝敬畏。这个年轻的参谋，不仅有着敏锐的战术眼光和敢于冒险的魄力，更有着直面惨痛代价、承担责任的勇气和担当。
林参谋也走了过来，递给陆小龙一杯热水。“喝点水吧，小龙。你从战役开始就没休息过。”他的眼神中带着长辈般的关怀和同事的认可，“这一仗，你功不可没。岩迈……他是个硬汉，会挺过来的。”
陆小龙接过水杯，水温透过陶瓷杯壁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他道了声谢，却没有喝，只是捧着杯子，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片刚刚经历过血火洗礼的区域。
他在心中默默回忆着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环节：情报的分析、路线的选择、时机的把握……有没有可能做得更好？有没有可能减少一些伤亡？如果选择的渗透路线再偏东五百米，是不是就能避开敌军那个隐蔽的机枪巢？如果佯攻的力度再大一些，是不是就能更早吸引敌军的注意力？
这种事后的反复推演和自责，是每一个有责任心的指挥官都会经历的煎熬。他知道，即使计划完美，战场上瞬息万变的流弹和运气，也会夺走生命。但他无法停止这种思考，这或许就是他未来不断精进、力求在未来战争中减少伤亡的动力源泉。
时间在压抑的气氛中流逝。两小时后，通讯席再次传来消息：救援车队已安全抵达野战医院，所有伤员正在接受紧急救治。
陆小龙立刻要通了野战医院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医院的主管，一位声音沉稳的老军医。
“李院长，我是司令部参谋陆小龙。岩迈队长的情况怎么样？”陆小龙直接问道。
“陆参谋，”李院长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岩迈队长的情况比较棘手。子弹击穿了他的左肺叶，距离心脏和大血管很近，万幸的是没有直接命中。他失血很多，身体非常虚弱。我们已经进行了手术，取出了弹头，清理了碎骨，止住了出血。但目前还没有脱离危险期，需要密切观察，防止感染和并发症。接下来的24到48小时是关键。”
陆小龙的心又揪紧了。“需要什么特别的药吗？或者专家？司令部可以想办法！”
“目前我们这里的条件和药品是够用的。关键是看他自身的意志力和恢复能力。陆参谋，你放心，我们会尽全力的。岩迈队长身体素质很好，求生意志很强，这是最大的优势。”
“拜托您了，李院长！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陆小龙郑重地说道。
放下电话，陆小龙知道，现在只能等待，将希望寄托于医疗技术和岩迈顽强的生命力上。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外面，天色已经蒙蒙亮，硝烟味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清晨潮湿的空气。远方的枪炮声早已停歇，但这份寂静，反而比战斗时更让人感到沉重。
这场由他献策、岩迈执行的奇袭，如同一把双刃剑，既斩断了敌军的指挥中枢，赢得了战役，也深深割伤了自己。他证明了自已的战术价值，在SNLA高层面前展现了不容忽视的能力，但这份能力的背后，是岩迈的重伤和近百名精锐士兵的生命。
“决策背后沉重的人命代价……”
波岩司令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这不再是书本上的理论，或是旁观他人的感慨，而是用与他亦师亦友的岩迈的鲜血，用那么多信任他、执行他命令的士兵的生命，烙在他心上的印记。
他不再是那个只凭一腔热血和复仇怒火冲锋陷阵的少年士兵，也不再是仅仅在沙盘上推演胜负的参谋学员。从这一刻起，他真正开始理解“指挥官”三个字所承载的分量——那是对胜利的渴望，更是对麾下每一个生命的责任。
陆小龙握紧了拳头，目光透过晨曦，望向依旧被敌军占据的远方。仇恨未消，目标未变，但他的内心，已经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悄然发生了蜕变。一条更加艰难、也更加沉重的枭雄之路，就在脚下延伸。
他低声自语，既是对自己，也仿佛是对仍在昏迷中挣扎的岩迈承诺：
“岩迈，挺住……这场仗，还没完。我们失去的，一定要让他们加倍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