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缅北连绵的群山之上。陆小龙的营部指挥所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简陋的木板墙上，如同潜伏的鬼魅。
桌上摊开的是营地近三个月的粮食消耗清单和军饷领取记录，纸张粗糙，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签名，在陆小龙眼中，却比最复杂的地雷构造图还要凶险。空气中弥漫着雨季特有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息，但他恍若未闻，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划过的一行行数据上。
“哼，”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从他鼻腔里逸出。灯光下，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得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锋，在字里行间反复刮擦。
账面做得堪称“漂亮”。粮食入库、出库，签字画押，手续齐全；军饷发放，名单罗列，指印清晰。乍一看，滴水不漏，完全符合SNLA后勤管理条例那套僵化的格式。若是放在几个月前，刚从军校毕业、满脑子都是正面突击和战术穿插的陆小龙，或许真会被这看似严谨的账目糊弄过去。
但他早已不是那个只知道在训练场上争强好胜的学员状元了。前线阵地的血与火，士兵们私下抱怨时闪烁的眼神，食堂里日渐稀薄的米粥，还有那些领到军饷时并非喜悦而是无奈叹息的老兵面孔……所有这些碎片，在他脑中逐渐拼凑出一幅与这漂亮账本截然不同的图景。
问题就出在“太过完美”上。
后勤副营长貌图和他的几个亲信，把账目做得太干净、太规整了。在这样一个战事频繁、物资调动混乱的前线营地，账目竟然能保持如此“整洁”，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更何况，某些粮食消耗量的波动，与部队实际作战、训练强度完全对不上号。比如上个月，营里明明进行了一次为期五天的小规模出击，体能消耗巨大，但账面上同期的人均粮食消耗量却不升反降？还有军饷，好几个名字反复出现在领取名单上，但陆小龙亲自下连队摸底时，却隐约记得其中一两人似乎早已因伤后送……
这不是疏忽，这是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
陆小龙轻轻合上账本，身体向后靠在粗糙的木头椅背上，闭上眼睛。指挥所外，山林寂静，只有不知名的虫鸣和远处哨位偶尔传来的咳嗽声。但这寂静之下，是涌动的暗流。貌图是营里的老资格，更是司令部某实权处长（梭温父亲那条线上的人）安插过来的亲信，盘根错节，动他，绝不仅仅是处理一个贪腐分子那么简单。这等于是在向其背后的势力公开叫板，会立刻打破他好不容易在营里建立的脆弱平衡。
打草，必惊蛇。而现在，他还不知道这条“蛇”到底有多大，巢穴里还藏着多少同伙。
直接摊牌？拿着这些账面疑点去质问貌图？那家伙肯定会叫屈，会拿出一堆“合理解释”，甚至会反咬一口，说他这个新来的营长不信任老兄弟，故意找茬，破坏团结。到时候，那些还在观望的军官，那些被貌图用小恩小惠拉拢的士兵，会怎么想？局面很可能失控。
他需要的是铁证，是能一击致命、让貌图及其党羽无法狡辩的实锤证据。光靠账本上的逻辑推理，远远不够。
想到这里，陆小龙睁开眼，目光落在煤油灯跳跃的火苗上。他想起了一个人——岩迈。这个从军校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掸族兄弟，现在是他最信任的副营长，也是营里少数几个他能完全放心的人之一。岩迈性格沉稳，粗中有细，尤其和营里那些底层士兵关系混得极好，三教九流都有接触，或许能通过非正常渠道找到突破口。
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即便是岩迈，陆小龙也不打算立刻和盘托出。他需要岩迈去办一件事，但又不能让他察觉真正的目的。这是对兄弟的信任，也是作为指挥官必要的谨慎。
“卫兵！”陆小龙沉声喊道。
一个年轻的卫兵应声而入，敬礼：“营长！”
“去请岩迈副营长过来一趟，说我有事商量。”陆小龙语气平静。
“是！”
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岩迈掀开防水帘布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凉气。“小龙，这么晚了，有啥急事？”他搓着手，大大咧咧地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经过多次并肩作战，两人私下早已不拘礼节。
陆小龙拿起桌上的军用水壶，给岩迈倒了一碗凉开水，推过去：“没什么急事，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最近对面（指吴登部队）太安静了，我担心他们在憋什么坏水。你手下那几个侦察兵，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特别是后勤补给线那边的情况。”
他刻意将话题引向了敌方动向和后勤安全，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关切点。
岩迈接过碗，咕咚喝了一大口，抹了把嘴：“异常？妈的，安静得吓人才是真异常。巡逻队反馈都说没啥发现。补给线……貌图副营长那边不是一直负责吗？听说上次运来的粮食，数量倒是足额，就是质量有点差，掺了不少沙子碎石，弟兄们都在骂娘。”
“质量差？”陆小龙眉头微蹙，这倒是个新情况，“运输途中损耗可以理解，但掺沙子就过分了。岩迈，你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弟兄，不要声张，暗中留意一下下次补给车队到来和入库的情况。特别是卸货、清点、入库的整个过程，看看有没有什么蹊跷。我总觉得太安静了不正常，怕是对面或者内部有人打我们后勤的主意。” 他巧妙地将调查动机引向了防备外敌和内部蛀虫相结合的方向，合情合理。
岩迈虽然性子直，但不傻，他看了看陆小龙平静无波的脸，又联想到最近营里的一些风言风语，心里明白了几分。他重重放下碗，压低声音：“小龙，你的意思是……貌图那老小子？”
陆小龙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眼神锐利：“现在没有任何证据，不要瞎猜。我只是出于安全考虑，谨慎一点总没坏处。记住，找的人一定要可靠，眼睛要亮，嘴巴要严。有什么发现，直接向我汇报，不要经过任何人。”
“明白！”岩迈会意，表情严肃起来，“你放心，我知道轻重。”他意识到，这并非一次简单的侦察任务，而是一场发生在营内部的无声战斗。
岩迈领命而去后，陆小龙的心并没有放下。这只是第一步，布下一颗闲棋冷子。指望岩迈这边直接拿到核心证据希望渺茫，貌图那种老油条，不可能轻易留下把柄。他需要另一条线，一条更直接、更致命的线。
时间一天天过去，营地的日子表面依旧。陆小龙照常主持作战会议，巡视阵地，督促训练，对貌图也是客客气气，讨论公务时完全是一副倚重老同志的姿态。貌图起初还有些警惕，但见这位年轻的营长似乎并未察觉什么，也就渐渐放松下来，偶尔甚至还会主动向陆小龙“汇报”一下后勤工作的“难处”，比如上级拨付不足、运输损耗太大等等，言语中不乏表功和诉苦。
陆小龙每次都耐心听着，偶尔还会“体谅”地叹口气，表示理解，让貌图更加确信这个营长只是个擅长打仗的愣头青，对后勤这摊子“烂事”毫无兴趣也无力深究。
然而，暗地里，陆小龙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他通过绝对忠诚的卫士（是当初从“猎鹰”队带出来的心腹，名叫阿杰），启动了另一条秘密调查渠道。阿杰性格孤僻，身手不凡，尤其擅长潜伏追踪，是搞情报的一把好手。他按照陆小龙的指示，将目标锁定在貌图最信任的两个亲信——后勤排长登和司务长坎身上。
登和坎是貌图贪腐链条上的具体执行者，也是可能的突破口。阿杰如同幽灵般，利用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开始对这两人进行全天候的监视。这极其危险，一旦被发现，不仅阿杰性命难保，陆小龙也会陷入极度被动。
机会出现在一个星期后的夜晚。营地里大部分人都已睡下，只有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响。阿杰像壁虎一样贴在一处仓库的阴影里，看到后勤排长登鬼鬼祟祟地溜出宿舍，没有走向营区大门，反而绕到了营地边缘一个废弃的弹药箱堆放点。
那里，早已有一个穿着便装、不像山里人的黑影等着。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登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递过去，那人则递给登一个更小的、沉甸甸的物件。借着微弱的月光，阿杰看得分明，那沉甸甸的东西，反射着金属特有的幽冷光泽——是金条！
交易完成，两人迅速分开，消失在黑暗中。阿杰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没有打草惊蛇，而是悄无声息地尾随那个外来者，一直跟到营地外数里的一个秘密山口，看着那人与接应的同伙汇合，骑着摩托车驶向山下小镇的方向——那是吴登势力影响范围的边缘，一个三教九流混杂的贸易点。
证据！虽然还没拿到具体的账本或名单，但后勤军官深夜私会不明身份者，并用东西交换金条，这本身就是铁证！这足以说明，貌图团伙不仅贪污，还可能涉及更危险的勾当，比如倒卖军用物资，甚至通敌？
阿杰连夜返回，将所见一字不差地汇报给陆小龙。陆小龙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指挥所里只有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清冷的山风灌入，吹散了一室的沉闷。远处群山轮廓在晨曦微光中隐约可见。
愤怒吗？当然有。士兵们在前线流血牺牲，这些人却在后方向喝兵血，甚至可能资敌！但更多的，是一种冰冷的冷静。证据确凿，但还不够。他知道，登和坎只是小虾米，动他们，貌图随时可以断尾求生。他要的，是将貌图及其核心党羽一网打尽，彻底清除这颗毒瘤，同时，要借此机会，狠狠打击其背后势力的气焰，真正树立起自己在营里说一不二的权威。
他在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要么不动，要动，就必须如雷霆万钧，让对手没有丝毫反抗和狡辩的余地。这个时机，或许是一场战斗结束后的论功行赏大会，或许是上级视察的特殊时刻，或许……是貌图自己得意忘形，露出更大马脚的时候。
“继续监视，不要惊动他们。重点查清那个外来者的身份，以及登和坎最近还和什么人有异常接触。特别是他们经手的物资，尤其是药品、电池、燃油这些紧俏货的流向，给我盯死了。”陆小龙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是！营长！”阿杰领命，身影再次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陆小龙关好窗户，回到桌前。那张写着“证据确凿”的纸条，被他轻轻捏起，凑到煤油灯上。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团蜷曲的灰烬，无声地飘落。
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深不见底的眼眸。猎手已经布好陷阱，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但仍在耐心等待，等待猎物彻底走进包围圈，等待那一击必杀的最佳瞬间。这场营盘深处的无声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而最终的赢家，注定属于那个更能隐忍、更懂时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