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年间，江湖风波恶。这日金陵城外三十里处的白鹭镇，来了个青衫落拓的年轻人。时值暮春，柳絮纷飞如雪，他腰间悬着柄铁剑，剑鞘上的漆皮剥落得斑斑驳驳，倒与镇口那株百年老槐树的树皮有几分相似。
镇东头有家陈记茶棚，三根毛竹撑起个茅草顶子，底下摆着五张方桌。此刻虽才辰时三刻，却已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有个卖丝线的湖州商人正说得口沫横飞：诸位可知道？七天前，镇远镖局总镖头林震南在黄河渡口被人发现时，浑身不见半点伤痕，唯独天灵盖上有个淡金色的掌印...
青衫客拣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跑堂的伙计拎着长嘴铜壶过来斟水，忍不住多瞧了他几眼——这年轻人双眉斜飞入鬓，眼底却凝着层散不去的郁气。
忽听得马蹄声如急雨，三骑枣红马旋风般卷到茶棚前。为首的是个虬髯汉子，腰间缠着九节钢鞭，声若洪钟：店家，切三斤牛肉，打十斤酒！话音未落，瞥见角落里的青衫客，脸色骤变，右手已按在钢鞭柄上。
青衫客慢条斯理地呷着茶，仿佛全然未觉。倒是邻桌有个书生打扮的忽然轻笑：河间九鞭门也来趟这浑水？看来龙鳞图果真惊动了半个江湖。
虬髯汉子闻言一震，钢鞭哗啦啦抖开：阁下是...
书生转着手中的青瓷茶盏，盏中碧螺春的香气袅袅升起：在下姓温，单名一个字。范大侠不必紧张，你要找的人...他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青衫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霎时间茶棚里静得只剩风声。卖丝线的商人悄悄往桌下缩，却见那青衫客缓缓抬头，眼底郁气化作两点寒星：范师兄，别来无恙。
虬髯汉子喉结滚动，钢鞭在空中抖出个圆弧：沈师弟，掌门待你如亲子，你为何...
为何盗走龙鳞图？被称作沈师弟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苍凉，范师兄当真以为，师父是病故的？
话音未落，东北角忽传来琵琶声。但见个红衣女子抱着曲颈琵琶，五指轮转如飞，弦上迸出金戈铁马之音。茶棚中众人只觉耳膜刺痛，几个武功稍弱的已捂耳呻吟。
温凉拂袖震开扑面而来的音波，朗声道：妙音仙子既然到了，何不现身？
琵琶声倏止，红衣女子不知何时已坐在棚顶横梁上，裙裾飘飘如云霞：温先生好耳力。只是今日这局，还轮不到你们琅琊阁插手。
忽听得远处传来钟声。当当当一连九响，震得柳絮乱舞。范姓汉子脸色大变：少林丧钟？莫非...
是空明神僧圆寂了。茶棚外不知何时站着个蓑衣斗笠的渔夫，手中提着条活蹦乱跳的金鳞鲤鱼，半个时辰前，有人在少室山下的溪涧里发现神僧法体，胸前同样有个淡金掌印。
众人悚然动容时，那青衫客忽然长身而起。他起身的动作看似缓慢，却恰到好处地封住了所有进攻角度：诸位想要龙鳞图？他从怀中取出个油布包裹，图就在此，不过...手腕微抖，包裹竟化作片片蝴蝶纷飞，露出卷非帛非纸的物件，得先问问沈某这柄葬雪剑
剑出鞘的刹那，整个茶棚的温度骤降。但见剑身澄澈如冰，隐隐可见其中雪花纹路。温凉失声惊呼：冰雪谷镇派之宝竟在你手中！
便在剑拔弩张之际，镇外忽传来隆隆巨响。但见尘土冲天而起，七八棵合抱粗的槐树接连倒下，似有什么庞然巨物正破土而出。卖丝线的商人突然尖叫：快看地上！
青石板的缝隙间，渗出汩汩暗红色的液体，带着铁锈般的腥气。温凉蘸了些在指尖捻开，面色凝重：是朱砂水...看来白鹭镇底下，当真藏着前朝皇陵。
沈青衫剑尖轻颤，震开范师兄袭来的钢鞭，人已如轻烟般掠出茶棚。众人待要追赶，地面忽然剧烈摇晃，茶棚东侧轰然塌陷，露出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温凉抢先纵身而下，余众人面面相觑，终究抵不过龙鳞图的诱惑，纷纷跃入洞中。唯剩那红衣女子的琵琶声在洞外缭绕，渐渐化作一声轻叹。
地宫比想象中更为恢弘。沈青衫落脚处是条丈许宽的甬道，两侧石壁上嵌着夜明珠，照得见壁上浮雕。细看竟是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场景，只是每幅浮雕里都有个戴青铜面具的将领，姿态诡异。
前行百余步，忽闻水声潺潺。转过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条地下暗河，河面飘着盏盏莲花灯，灯芯幽蓝如鬼火。对岸立着九尊铜人，按九宫方位排列，手中各持不同兵器。
温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兄可知，这龙鳞图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沈青衫不答，剑尖挑起朵莲花灯。灯焰忽明忽暗间，对岸铜人竟缓缓移动起来。范师兄追到时，正看见铜人阵中射出漫天飞针，急忙舞动钢鞭格挡。叮当声中，忽听妙音仙子的琵琶急响，三根银针在她身前尺许跌落。
温先生好算计。红衣女子冷笑，故意触动机关，想借刀杀人？
温凉轻笑：仙子误会了，温某不过想请诸位看场好戏。说着指向铜人阵后方，真正的龙鳞图，应该在那里。
众人顺着他所指望去，但见暗河尽头有座白玉拱桥，桥后立着块丈许高的墨玉碑。碑文在幽光中若隐若现，开头便是：朕承天命三十载，终悟长生皆虚妄...
沈青衫忽然纵身跃上桥头。葬雪剑划出弧光，斩向碑顶某个凸起。轰隆巨响中，碑身缓缓转动，露出后面深不见底的阶梯。腥风扑面而来，带着陈年腐木的气息。
且慢！范师兄钢鞭横拦，下面恐怕...
话未说完，阶梯深处传来铁链拖曳之声。有个嘶哑的声音幽幽叹道：三十年了...终于有人打开这困龙阙...
众人俱是色变。温凉喃喃道：难道传说属实？当年与太祖争天下的陈友谅，其幼子被囚在此...
阶梯下忽现微光。但见个披头散发的老者被九根铁链锁在青铜柱上，柱周散落着数十具枯骨。老者抬头时，露出的面容令所有人倒吸凉气——竟与壁上浮雕的青铜面具人一般无二！
尔等是为龙鳞图而来？老者笑声如夜枭，那图本是饵，专钓你们这些贪心的江湖人。
沈青衫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前辈可知冰雪谷？
老者浑浊的眼中忽迸精光：沈傲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难怪...难怪...老者剧烈咳嗽起来，你父亲当年也像你这般闯进来，可惜...他晃动手腕铁链，指向某具枯骨旁的信笺。
沈青衫拾起泛黄的信纸，才看数行便面色惨白。原来三十年前，九大派掌门与朝廷合谋，在此设局围杀不肯归顺的武林人士。龙鳞图不过是诱饵，真正目的是为《玄武功谱》——据说得之可敌千军万马。
温凉忽然道：空明神僧与林总镖头，都是因探查此事遇害的？
老者冷笑：少林？镇远镖局？当年他们可都参与其中！如今不过是狗咬狗...话音未落，妙音仙子突然拨动琵琶，七根琴弦激射而出，直取老者咽喉！
沈青衫剑光暴涨，冰雪剑气与琴弦相撞，迸出串串火星。范师兄钢鞭趁机卷向老者脖颈，却被温凉的折扇架住：范大侠何必灭口？
你懂什么！虬髯汉子目眦欲裂，当年之事若传出去...
老者忽然狂笑，铁链寸寸断裂：等的就是此刻！但见他身形暴涨，原本枯槁的肌肤瞬间充盈，双掌泛起淡金光泽——正与林震南、空明额头的掌印一模一样！
金顶佛手！温凉失声，你是魔教余孽！
魔教？老者掌风如雷，若非尔等伪君子，我圣教何至于此！掌劲过处，石屑纷飞。妙音仙子急忙以琵琶格挡，却被震得连退七步。
沈青衫剑势忽变，葬雪剑漾出漫天雪花。每一剑都刺向老者掌风最盛处，竟是以巧破力。温凉见状高呼：攻他膻中穴！他刚冲破禁制，此处必是罩门！
老者怒喝：琅琊阁的小辈找死！反手拍向温凉天灵盖。便在此时，地宫穹顶忽然塌落，阳光如利剑刺入。但见数十名黑衣弩手伏在洞口，弩箭齐发！
混乱中，沈青衫瞥见范师兄钢鞭转向，竟不是攻向老者，而是扫向自己后心。他拧身避让，剑尖顺势划破对方手腕。血珠溅上墨玉碑，碑文突然流动起来，化作篇武功心法。
原来...龙鳞图要见血才显真容...老者怔怔望着碑文，忽然老泪纵横，师兄，你骗得我好苦...
弩箭如雨落下时，沈青衫扯过某具枯骨旁的铁索，舞得密不透风。温凉与妙音仙子背靠而立，各施绝学挡箭。唯有范师兄躲闪不及，被三支弩箭穿胸而过。
为什么...他死死盯着沈青衫，掌门临终说...你才是...
地宫忽然剧烈震动，暗河倒灌。沈青衫抓起显形的碑文拓片，与温凉等人疾退。老者却仰天长笑，任河水淹没身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冲出地宫时，夕阳正染红白鹭镇。三人站在废墟上面面相觑，各自带伤。妙音仙子的琵琶只剩半截，温凉的折扇破如蛛网。
接下来有何打算？温凉望着沈青衫手中的拓片。
青衫客将拓片迎风抖开，但见上面赫然是《玄武功谱》总纲。他指尖运劲，绢布化作飞灰：这等祸世之物，不该存于人间。
红衣女子轻笑：你倒比你父亲明白。
三人各自转身，走向不同方向。沈青衫行出十余丈，忽听温凉在身后道：沈兄可知，令尊当年其实...
我知道。青衫客没有回头，他临终前都说了。剑鞘轻击槐树，震落满地柳絮，江湖风波，从来不由人。
暮色渐浓时，有晚归的渔翁唱起俚歌。青衫客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镇口老槐树上那道深逾三寸的剑痕，在月光下泛着幽幽冷光。
三年后的清明，有个戴斗笠的汉子来到白鹭镇废墟，在槐树下埋了坛梨花白。镇里老人说，那夜曾见青光冲霄，如龙隐大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