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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客书屋 >  破帷 >   第77章 火线悬顶

那火光并非熄灭,而是沉淀了下来,化作无声的余温,渗入京城每一寸冰冷的石板路。

夜风拂过街巷,带着焦木与湿灰的气息,仿佛整座城仍在低语,呼吸着未尽的余烬。

破庙之内,烛火摇曳,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林昭然清减却愈发坚毅的剪影。

她端坐于蒲团之上,指尖轻抚身前那块新制的青灰色方砖,触感粗粝,窑火的灼痕仍残留在砖面,指腹划过时,细小的颗粒微微刺痒,像是大地在诉说它的伤痛。

韩霁躬身立于一旁,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敲在寂静水面上的石子,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主上,西市的火线已经烧到了绢帛的顶端。火灭之后,聚观的百姓并未呼喊,也未立刻散去,只是在原地默立了许久。许多人……许多人竟将那些尚有余温的残烬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家中,仿佛在迎接一捧新的薪火。”

林昭然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块典砖的表面,触感粗糙,带着新土与窑火的气息。

砖体之内,用京城大火的灰烬混合着墨汁烧制出的四个字,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灰黑色,仿佛是从历史的尘埃中浮现——破帷之问。

那字迹在烛光下微微泛着暗光,像是从砖体深处渗出的血痕,又似余烬未冷,在静默中低语。

“火可以熄灭,但问,是熄不灭的。”她低声自语,与其说是在对韩霁说,不如说是在对这块砖,对这满城沉寂的百姓说,“这捧薪火,不能只在民间燃烧。它要入庙堂,要上达天听。”

她抬眼看向韩霁,目光锐利如刀:“这块‘典砖’,明日必须进入国子监的藏书阁。就放在‘礼制类’书架的最底层,混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废弃札记之中。我偏要这叩问,从他们引以为傲的‘礼’之根基上,开始动摇。”

韩霁心领神会:“属下已经联络了三位家境贫寒、靠着苦读才勉强入仕的学正。他们平日里受尽世家子弟的排挤,对这所谓的‘礼制’早已心怀不满。明日,他们会以‘修缮典籍’为由,将这块典砖与其他待归档的书册一同送还藏书阁,混入批次,神不知鬼不觉。”

“好,”林昭然颔首,“去办吧。记住,我们的火,已经换了一种方式燃烧。”

同一片夜空下,程知微独坐于吏部分配的官舍之中。

窗外,那道惊心动魄的火光早已消失无踪,可他摊开的掌心,却仿佛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浪,皮肤上似有细小的刺痛,如同余火在神经末梢跳动。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飞言录》,就着昏黄的灯火,蘸墨续写。

墨香混着灯油的微焦气息,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辛卯年冬,京西大火。火尽之处,并非终结,而是播种。今夜万人不语,沉默所聚之力,胜过朝堂之上千场廷辩。”

笔尖微顿,他听见了轻轻的叩门声——三短一长,是暗号。

在这风声鹤唳的夜晚,任何一点异响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

他不动声色地将《飞言录》合上,塞入枕下,这才起身开门。

门外,首辅沈砚之的心腹孙奉提着一盏小巧的宫灯,静静地立在阴影里。

灯光从下方照亮他毫无表情的脸,颧骨投下深长的阴影,显得有些诡异,仿佛从地底浮出的幽魂。

“程大人,”孙奉的声音比夜风还要轻,“首辅大人尚未安寝,命我来问一句话。”

程知微的心沉了下去,面上却依旧平静:“孙总管请讲。”

孙奉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破帷之后,欲立何帷?”

一瞬间,程知微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审问,而是一次探问。

沈砚之不是在追查纵火的凶手,而是在探究这把火背后的人,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

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看到的远比别人更深。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回到案前,取过一张空白的纸条,提笔写下八个字。

他将纸条折好,递给孙奉。

“不立新帷,只开天光。”

交出纸条的刹那,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还请总管转告首辅大人,若大人尚信奉礼制,不如……先信奉人心。”

孙奉接过纸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一字,转身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紫宸殿偏阁,暖炉中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星偶尔迸溅,落在铜盆边缘,发出轻微的“嘶”响。

沈砚之手中捏着那张孙奉带回来的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不立新帷,只开天光……”他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眼神晦暗不明,喉结微微滚动,仿佛在吞咽某种难以言说的苦涩。

火盆中,昨夜西市火场的勘察文书已经化为一堆残灰,余温尚存,灰烬随气流微微颤动,如同未安的灵魂。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孙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才突然开口,声音沙哑:“传礼部侍郎,让他带着近十年寒门进士的名录来见我。”

半个时辰后,礼部侍郎满头大汗地跪在阶下,战战兢兢地呈上一本厚厚的名册。

沈砚之没有让他起身,径直取过名册,一页页翻到最后。

他看着那专为“寒门”出身的进士所设的栏目,其上近乎一片空白,只有寥寥三两个名字孤零零地缀在上面,名字下方还用小字标注着“特恩补录”。

“特恩?”沈砚之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那笑声里满是讥讽与寒意,如同寒夜中金属相击,“这究竟是恩典,还是施舍?”

侍郎吓得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沈砚之合上名册,随手扔在地上,又问道:“国子监近日可有什么异动?”

一名随侍的内侍立刻上前禀报:“回禀大人,国子监一切如常。只是……昨夜有批修缮好的典籍归档入库。听守阁的博士说,其中混入了一块典砖,上面的字迹有些古怪,不似墨写,倒像是用灰拌出来的。”

“灰?”沈砚之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光在他脑中炸开。

他几乎是立刻下令:“取来!”

与此同时,韩霁通过“书驿”的地下暗线,已经确认那块典砖安然无恙地躺在了藏书阁的角落里。

他深知,以沈砚之的手段,查到这块砖只是时间问题。

他要做的,不是隐藏它,而是让它以一种更具冲击力的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按照林昭然的后续计划,他提前联络了那三名寒门出身的学正。

次日清晨,三人在藏书阁外轮值时,故意为了一件小事起了争执。

争吵的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能让周围来往的监生们听见。

“……那块新归档的砖头,我瞧着就不对劲!字迹模糊,色泽灰败,倒像是前朝某些禁书的残片!”

“胡说!分明是古法制墨,你懂什么!”

“不管是什么,来路不明,若是惹出祸事,你我担待得起吗?”

“禁书残片”四个字,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国子监的监生中激起层层涟漪。

这些年轻的学子,正值热血方刚、好奇心最盛的年纪。

当夜,便有十多名家境普通、对现有秩序隐有不满的低阶监生,偷偷潜入了藏书阁,想亲眼看一看那传说中的“灰字砖”。

事情很快闹大,守阁人惊觉上报,礼部闻之震怒,立刻下令封阁三日,彻查此事。

消息传回破庙,林昭然正在擦拭一把旧琴。

琴身斑驳,木纹间积着薄尘,她用布轻轻拂拭,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仿佛在抚过一段被遗忘的岁月。

听到韩霁的回报,她手上的动作没有停,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你看,火种一旦入了庙堂,又何须再燃于荒野?”

国子监封阁的混乱,为程知微提供了绝佳的机会。

他借着奉命前往抄录相关名录的由头,得以进入藏书阁的外围区域。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迅速将自己那本《飞言录》的副本,小心地塞进了一卷积满灰尘的“户籍残卷”的夹层里。

纸页微潮,带着霉味,指尖触到时,仿佛在触摸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从藏书阁出来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意外地在归途的巷口,再次遇到了孙奉。

孙奉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是这一次,他没有说话,而是递过来一方素白的手帕。

程知微接过来,只觉入手温热,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被烧焦的绢帛——正是西市那场大火的“火引”。

边缘焦黑卷曲,触感如枯叶,却仍残留一丝灼热的气息,仿佛那火从未真正熄灭。

“首辅大人没有将此物焚毁,”孙奉低声道,“大人说,‘留着它,看看它究竟能燃出什么来’。”

程知微将手帕连同那块焦绢一同收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边缘,心中一片了然。

沈砚之,这头帝国最可怕的雄狮,至今还没有闭上他的眼睛。

他仍在看,在等。

夜深人静,首辅书房。

沈砚之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正是那块从国子监取来的典砖。

烛火下,那灰黑色的“破帷之问”四个字,若隐若现,仿佛带着某种拷问人心的力量。

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孙奉,去把朕少年时用的那方旧砚台取来。”

孙奉很快取来了一方极为粗糙的石砚,砚台边缘满是磨损的痕迹,显然是苦读时所用之物。

沈砚之没有说话,只是拔出腰间的佩刀,用刀尖在那块典砖上轻轻刮下一些灰黑色的粉末。

粉末簌簌落下,带着细微的摩擦声,如同时间在低语。

他将粉末倒入砚台,与墨汁混合,细细研磨。

墨石与粉末相触,发出沙沙的轻响,墨色渐深,泛出一种奇异的灰褐,仿佛融尽了整座城的余烬。

然后,他提起笔,饱蘸这混杂着火焰灰烬的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礼为表,道为里。若礼蔽道,礼可破否?

写完,他猛地将笔掷于案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长叹,那叹息中充满了挣扎与痛苦。

“我沈砚之,一生恪守百年礼制……可若是此礼,已成了蔽日之云,那我……究竟是守礼之臣,还是蔽日之臣?”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不知不觉间,长夜将尽,一线晨光已然刺破了东方的天际,如同一道崭新的火痕,决然地划开了厚重的夜幕。

就在这时,孙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脚步迟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惊异。

他看到沈砚之满脸的疲惫与挣扎,一时间竟不敢开口。

沈砚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又怎么了?”

孙奉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躬身禀报道:“大人,国子监那边……那四个字,恐怕是封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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