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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尚未散尽,带着水汽的凉意浸透了庭院中的每一片叶,露珠顺着叶脉缓缓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

空气清冽如薄刃,割开惺忪的梦境。

程知微的身影穿过薄雾,步履匆匆,靴底碾过湿滑的苔痕,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带来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在林昭然心中激起精准而克制的涟漪:“大人,十二州的贡车已尽数抵达京郊大营,三日后太庙春贡礼,由礼部尚书赵文渊亲启。”

林昭然立于廊下,指尖轻触一株兰草,露水沾上皮肤,凉得像一记提醒。

她目光落在那滴将坠未坠的水珠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家牢笼。

太庙,世家与皇权共演的一出盛大默剧,每一件贡品,每一个仪节,都早已被无形的丝线操控。

若将《明堂策》这般石破天惊的文本直接呈上,无异于将一只羔羊送入饿狼环伺的围栏,不等天子过目,便会被撕得粉碎。

“明漪,”她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刚从内院走出的柳明漪耳中,“内织坊的绣娘,尤其是负责江南三州贡缎的,底细如何?”

柳明漪是她的臂膀,更是她安插在宫闱深处最敏锐的耳目。

她的脚步极轻,裙裾拂过石阶,像风掠过水面。

她上前一步,低声道:“回大人,江南贡缎历来由宫中特聘的苏、杭两地绣娘承制,她们不属宫籍,技艺超绝,但人多眼杂。领班的名叫阿阮,是个盲女,自幼在补遗讲——也就是前朝的‘拾遗司’旁听过课,虽不识字,但记性好得出奇,一手苏绣更是能以针代眼,触感辨色,分毫不差。”

盲女?以针代眼。

林昭然的指尖轻轻一颤,露珠终于坠地,溅起微不可察的凉意。

一个大胆至极的念头在脑海中瞬间成型。

不识字,便不会因策文内容而惊惧;记忆惊人,便能将最繁复的指令分毫不差地复刻。

这简直是上天赐予的传信人。

“就是她了。”林昭然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决断的光芒,“你亲自去见她,不必言明是何策论,只告诉她,这是一篇救世济民的祈福经文,需以口传心授之法,用一种特殊的针序绣出。那针序,我会画给你。所用丝线,以金银丝浸泡西域火油草汁制成,寻常光线下与普通丝线无异,唯有遇火炙烤,才会显现出隐藏的字迹。”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风从檐角穿过:“告诉阿阮,此事关乎江南万千织工的生计,若成,朝廷将下令为天下绣娘减免三成织税。她会懂的。”

柳明漪心头一凛,这“口传密绣”之法,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满门抄斩。

但她看着林昭然沉静如水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力量从心底升起,郑重应下:“是,大人。”

次日午后,程知微再度来报,神色比昨日更为凝重:“大人,礼部派了专员前往贡物库查验清单,对织物类的勘验尤其严苛,几乎是逐寸检查,说是为防有人夹带违禁龙凤纹样。我担心……阿阮姑娘的针脚若有异常,恐怕会提前暴露。”

“查得越严,便越好。”林昭然的反应出乎程知微的意料,她非但没有忧虑,唇边反而勾起一抹浅笑,“他们怕的不是龙凤,而是藏在龙凤之外的东西。既然他们想找,我们就给他们一个目标。”

她看向柳明漪:“去内织坊,寻一个平日里有些牢骚、手艺又确有瑕疵的绣娘。然后,你去‘举报’她。就说此人因不满工钱克扣,心怀怨怼,私下改动了贡缎上的祥云纹样,意图冲撞太庙神灵。”

柳明漪冰雪聪明,瞬间领会:“大人的意思是,用一个无关紧要的‘错处’,吸引礼部全部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已经揪出了内鬼,从而对真正藏着秘密的贡缎掉以轻心?”

“正是。”林昭然端起桌上的冷茶,轻啜一口,茶水早已凉透,苦涩在舌尖蔓延,“疑兵之计,不在多,而在准。一个活生生、有动机、有‘罪证’的绣娘,远比一匹看不出端倪的绸缎更让他们信服。他们会忙着审讯、定罪、向上邀功,无暇再做他想。”

同一时刻,紫禁城深处的养心殿内,一盏宫灯轻轻晃动,映照出沈砚之执笔的侧影。

他放下朱笔,看向垂手立于下方的礼部尚书赵文渊:“春贡的贡物,都查验过了?”

赵文渊躬身道:“回禀首辅大人,已派人一一严查,并无疏漏。只是……江南织造局送来的贡缎,似乎有些异样。”

“哦?”沈砚之的眉梢微动。

“倒也并非违禁图样,”赵文渊连忙解释,“只是其中一匹云锦的针脚略显生涩,经查,是一名绣娘心怀不满,故意为之,人已经拿下。其余的贡缎,并无不妥。”

沈砚之的目光幽深,仿佛能穿透这位老臣谨小慎微的言辞,直抵其后隐藏的真相。

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赵大人,若图案不在面上呢?”

赵文渊一愣,不明其意。

沈砚之拿起笔,在面前的白纸上缓缓写下一个硕大的“问”字,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本官是说,若有人将字藏于经纬之间,非火照不能显,这……算不算违制?”

“火照方显?”赵文渊愕然,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等闻所未闻的手段,已超出了他作为礼部尚书的认知范畴。

他惊恐地问:“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要下令用火彻查所有贡缎?”

“不必。”沈砚之却将那张写着“问”字的纸揉成一团,扔进了脚边的火盆,火焰一舔,便化为灰烬。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此事不必惊动。待春贡礼成,再议不迟。”

赵文渊满腹疑窦地退下,他看不懂,这位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当养心殿的灯火渐暗,城西的观音庙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

守拙正用一块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方刚刚冷却的铜印。

空气中还残留着金属熔铸后的炽热气息,混着庙中陈年香灰的苦味。

他将铜印递过来,声音嘶哑而沉稳:“按照大人给的《前朝营造志》图样,仿前朝‘庶议堂’之制,分毫不差。”

林昭然接过铜印,入手沉重冰凉,仿佛握住了百年前被熔毁的民意。

印面之上,阳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民言可采。

这四个字,便是《明堂策》的魂。

“做得好。”她将铜印递给身后的程知微,“寻一只扬州来的贡箱,箱体厚实者,设法在夹层中将此印嵌入。箱子表面,就刻上‘岁贡常物’四字,越不起眼越好。”

程知微有些不解:“大人,这铜印若是被发现,岂非坐实了我们有复辟前朝之心?”

“这便是我要的效果。”林昭然的目光落在庙中那尊剥落了金身的佛像上,佛眼空洞,却似含悲悯,她语气平静,“他们若疑心重重,开箱查验,见到这方前朝铜印,必然会以为我们的目标是复辟旧制,从而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清查前朝余孽’上。他们会去查人,查兵,查钱,却不会想到,真正的策论,藏在一匹丝绸里。若他们因箱子平平无奇而疏忽,不开箱,那这方代表着民意的铜印,便会随着《明堂策》一同,安然抵达它该去的地方。”

三更梆子敲过,贡物库在寒夜里静得如同坟墓。

校尉孙奉搓着手走过一排排封存的贡箱,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薄雾。

他是织户之子,自小看惯了机杼经纬,对丝线有种近乎本能的敏感。

忽然,他脚步一顿。

那匹江南云锦的缎角,在烛光下泛着异样的光泽。

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是——针脚收尾处那个熟悉的“双回 knot”。

他记得。

五年前,他用半块玉佩换来的那方祈福帕子,也是这般收针。

绣娘说,这是为亡母守孝的记号。

她叫阿阮。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闪过。

他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迅速而隐蔽地将那块小小的缎角扯下,藏入袖中。

回到值房,他掩上门,从怀中取出缎角,凑近烛火。

火焰的温度舔舐着丝绸,奇迹发生了。

原本光洁的缎面上,竟缓缓浮现出四个由金银丝线构成的字迹,在火光映照下,流光溢彩,触目惊心——“答在天下”。

孙奉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块滚烫的缎角。

他知道这四个字的分量。

这不是谋逆,却比谋逆更可怕。

这是对这个死气沉沉的帝国,最深刻的质问。

他没有声张,更没有上报,只是将那块缎角小心地折好,贴身藏好。

沉默了许久,他摊开一张纸,在昏黄的灯下写道:“非伪非窃,乃问之延续。”

而远在城东的林府,林昭然立于窗前,凝视着北方天际忽明忽暗的烽火信号——那是边关紧急军情的标志。

春贡礼的前一夜,京城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林昭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时,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宫中传来: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鞑靼进犯,边关告急。

皇帝下旨,明日大朝会将提前至卯时举行,商议军国大事,原定的春贡礼则无限期延后。

“延后?”程知微闻讯,脸色煞白,“那我们的计划……”

“不。”林昭然听完,紧绷了一夜的神经反而彻底松弛下来,她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不是坏事,是天意。太庙春贡,终究是献给祖宗看的,隔了一层。大朝会,是百官当面,奏对天子。将《明堂策》直接在朝堂上呈递,比在贡品里做文章,更直接,也更具雷霆万钧之势。”

危机,瞬间被她化为了更大的机遇。

“程知微!”她当机立断,“你连夜去见那位支持变法的年轻御史魏哲,告诉他,计划有变。让他将藏在‘大朝会仪注册’夹层里的《明堂策》终章丝帛取出,由明漪亲手,改缝在他明日要穿的朝服衬里。”

夜色深沉,林府的灯火彻夜未熄。

当柳明漪最后一针落下,那件崭新的绯色御史朝服被平整地叠好。

魏哲,那个出身寒门、眼中尚有不屈之火的年轻人,已在偏厅等候。

林昭然亲自将朝服交到他手中,那衣料看似轻薄,却承载着无数人的希望与性命,重逾千斤。

她没有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魏哲接过朝服,指节泛白,掌心冷汗浸湿了绯色衣料,正微微地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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