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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的指尖在紫檀匣上轻轻摩挲,木匣的温度透过掌心漫上来,混着程知微体温的余温,倒比外面的秋凉更灼人些。

那触感温润如旧玉,纹理间微凸的云纹硌着指腹,像是沉睡的记忆正悄然苏醒。

盲童的歌声还在远处飘,“我非学新,乃复古”几个字撞进耳中,尾音被风揉碎,散在庙檐滴落的雨声里。

她指节一紧——这句唱词像一缕湿冷的雾,缠上心头。

三日前孙奉塞在她书驿门缝里的残纸忽然浮现眼前:墨迹淡得像被雨水泡过,只模糊留着“紫宸殿西庑,药炉常沸,非为病”十三个字。

那时她正俯身拾纸,指尖沾了晨露与尘灰,如今那墨痕仿佛又在掌心洇开。

“昭然兄?”程知微的声音发颤,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间笔袋的流苏,粗麻线头被搓得蓬松,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这符令虽能通禁中,但沈阁老……”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指节因用力泛白,“您如今顶着补遗讲主的名头,若真入了宫,万一他……”

“他若要拿我,何须等到今日?”林昭然垂眸看匣面云纹,云纹间那道内侍省特有的朱漆封痕还泛着新亮,是孙奉亲手押来的——她记得孙奉上次递信时,指甲缝里还沾着陶土,说是帮西市的盲匠刻触读碑。

那陶土微黄,带着窑火余温,像极了吴郡旧塾里孩子们捏字的泥绳。

“他要见的不是林昭然,是补遗讲主。”她将木匣抵在胸口,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沉而稳,撞着肋骨如鼓。

匣面的紫檀木贴着衣料,传来一阵温热的压迫感。

“一个他用《礼典》量不出,用官阶框不住的‘点灯人’。”

程知微的手指在碑座上叩出轻响,青石板被雨泡得发凉,湿气顺着指尖爬上来,他的指节却烫得惊人,像握着一块暗燃的炭。

“可您女扮男装的事……”

“所以要穿素青襕衫。”林昭然抬头时,破庙梁上的《心灯图》正被风掀起一角,百盏灯影在她眼底晃成一片,光影摇曳,仿佛有无数声音在低语。

她屈指敲了敲自己喉结,那里裹着的棉絮被汗水浸得发潮,黏腻地贴着皮肤,“明日让明漪连夜赶制——领口要松些,广袖要垂到腕骨。”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补遗讲主是‘人’,不是‘官’。若他要以礼相胁,我便以‘学子问教’应之;若他动刀兵……”她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三日前各州学正都收到了‘附录碑’的拓片,今日我入禁中,明日碑上的‘触读谱’便会刻满十八州的墙。”

庙门吱呀一声轻响,檐角滴落的雨珠打在青布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柳明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怀里抱着团素青布,发梢湿漉漉地贴着额角,布料还带着染坊的草木香,清苦中透着蓝草汁的微涩。

“我这就去染坊取蓝草汁。”她目光扫过林昭然袖中凸起的瓦当,那枚“问”字的毛刺蹭着青布,发出细微的刮擦声,“襕衫下摆要绣半朵石竹——前日孙奉说,阁老帕子上的花样。”

林昭然指尖一顿。

那石竹的纹样,竟与记忆中沈砚之袖角露出的帕子重合——前日议典堂外,他拂袖转身,帕角一闪,也是这般素绣,淡香如缕,像春日里悄然绽放的野花。

她伸手抚过柳明漪递来的青布,布料带着染坊的草木香,纤维粗糙而真实,仿佛能触到江南水岸的泥土与晨雾。

“好。”

程知微还在搓手,掌心摩擦发出沙沙声:“要不我替您去?我体型与您相仿,说话时压着嗓子……”

“不可。”林昭然打断他,从案头抽出阿阮的《盲童考据课》手稿,纸页边缘还留着盲女用针戳的点字,凹凸不平,像夜行者指尖的路标。

她将手稿仔细折进袖中,指腹擦过“我非学新,乃复古”那句,盲文的凸点硌着皮肤,像一颗颗未熄的星火。

“他要的是‘点灯人’的眼睛。”她声音轻,却如刀刻,“若我不去,寒门学子往后见了高门朱户,腿肚子要抖十年。”

三更鼓响,宫灯在青瓦间投下昏黄的影——那光,竟与破庙中的灯影重叠起来。

夜漏三更时,林昭然跟着孙奉穿过禁中雨道。

宫灯在青瓦间投下昏黄的影,孙奉的布鞋沾了湿苔,每一步都发出轻响:“西庑偏殿的炭盆我多添了两铲,阁老这两日总说冷。”他回头时,月光正照在他眉间的痘痕上,“不过今日药炉没烧——您瞧,檐角的铜铃没响。”

林昭然抬眼,西庑偏殿的檐角确实垂着铜铃,风过时静悄悄的,无音。

推开门,药香混着墨味扑面而来——可那香气干涩,不似煎药之气。

她目光扫过角落炭炉,炉火将熄,药罐空悬,罐底积着薄灰。

她心头一动:孙奉说“药炉常沸”,可今日……炉已冷。

沈砚之半倚在湘妃竹帷后,面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呼吸轻浅,像风掠过窗纸。

案头堆着《礼典》《考工记》的残卷,最上面一卷的页脚被撕去半角,露出底下“有教无类”四个小楷——是她前日在太学讲学时的板书,墨迹未干便被撕下,撕口毛糙,像一道未愈的伤。

“补遗讲,讲何遗?”沈砚之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玉,隔着帷幔撞过来,冷而脆。

林昭然垂手站定,素青襕衫的广袖扫过青砖,布料摩擦地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袖中阿阮的手稿硌着腕骨,盲文的凸点如针尖轻刺,提醒她此行非为辩礼,而是为证道。

“讲天下被删之学——《女红正典》附录里那半卷《蒙童算经》;被掩之知——司天监锁在铁柜里的《星轨图》;被弃之人——”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那些连名字都进不了《礼典》的人。”

帷幔后传来极轻的响动,像是茶盏碰着案几,又像一声压抑的叹息。

“我少年时在吴郡,也开过一塾。”沈砚之的声音忽然低了,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收的都是船家子、渔户女,教他们识《千字文》。”他笑了一声,带着痰音,“后来被族老砸了塾门,说‘礼不下庶人,教不授白丁’。”

林昭然望着案头那卷被撕去页脚的《礼典》,忽然想起破庙梁上的《心灯图》——百盏灯影里没有一人,却亮得晃眼。

“可你动的是根。”沈砚之的声音陡然冷下来,帷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他搭在锦被上的手,腕骨瘦得像根竹枝,青筋浮起如旧藤。

林昭然的手指轻轻抚过袖中手稿,阿阮用针戳的点字硌着她掌心,刺痛中带着温度。

她望着帷后那团苍白的影子,忽然想起三日前孩子们临摹“触读谱”时的笑声——像阿娘的手,像老祖宗的手。

“阁老可听过盲童的考据课?”她轻声说,指尖扣住袖中手稿的边缘,“他们说……”林昭然的指尖在袖中攥紧那卷手稿,阿阮用针尖戳出的点字硌得掌心生疼。

这是她昨夜在破庙油灯下反复摩挲过的“刀”——不是用来刺向沈砚之,而是剖开他与自己之间那层“礼”的茧。

“《周礼·天官》载‘女工八材’,含‘记纹以线’之法。”她将手稿轻轻摊开在案上,泛黄的纸页因盲童们反复触摸而发皱,边缘卷曲,像被火燎过的蝶翼,“阿阮以指代目,织星图为寿,何罪之有?”

帷幔后,沈砚之的指尖微微一颤,像是被那“织”字刺了一下。

他曾见母亲在药方背面用绣线记下“桂枝三钱,茯苓四两”,针脚细密如星轨……后来那方子连同绣绷,一起焚于祠堂火盆。

林昭然没有错过那一瞬的颤动。

她轻声道:“《周礼》说‘女工八材’,可没说‘女不可知天’。我们不是要毁礼,是要让礼……回到它本来的样子。”

帷幔后传来极轻的抽气声,像寒夜漏风的窗纸。

沈砚之的手指从帷幔缝隙里探出来,骨节泛着青白,悬在稿纸上空半寸,终究没有落下。

“你倒会挑《周礼》——那是我少年时抄得最熟的经。”他的声音里浸着药汤的苦,“当年吴郡塾中,我教孩子们念‘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族老说我‘僭越’;如今你教盲童‘以线记星’,他们说你‘乱礼’。”

林昭然望着他垂落的手,忽然想起三日前孙奉说的“药炉常沸,非为病”。

原来这沸的不是药,是他压在《礼典》下的旧火。

“阁老可还记得,那塾里的渔户女后来如何了?”她轻声问,目光扫过案头那卷被撕去页脚的《礼典》——撕口毛糙,像是被人急怒时扯断的。

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帷幔突然被掀开半幅。

他倚在锦被里,眉峰因咳意皱成刀刻的痕,却仍用指尖扣住帷幔,像要抓住什么:“孙奉。”

小宦官应声从檐下闪进来,手里捧着个青竹匣。

匣盖掀开时,林昭然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是幅未完成的绣图,素绢上用金线绣着百盏灯影,却无一盏在中心,灯与灯之间的金线虚虚连着,像未系紧的绳结。

金线微凉,反光刺眼,像无数条未闭合的路径。

“你点灯,却不立名。”沈砚之的目光钉在她脸上,“是怕成众矢之的,还是……不信光该有主人?”

林昭然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原以为沈砚之只见过补遗讲主在太学挥毫的背影,未料他连破庙里《心灯图》的残稿都描摹了去。

那幅图是孩子们用碎布拼的,灯芯是阿阮用盲针挑的,她原想等百灯全了,就挂在各州学宫——此刻却在沈砚之的案头,以金线重绣,针脚比她见过的任何工笔都细。

“光本无主,如雨露均沾。”她伸手抚过绣图边缘,金线硌着指腹,微凉而锐利,“我非争名,只为让盲者知星,贫者识字,女子执笔。”

沈砚之忽然闭上眼,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蝶翼般的影。

林昭然听见他极轻地念了句“阿娘”,像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再睁眼时,他的眼底浮起层雾,像吴郡春江上未散的潮:“我批‘附录暂存’,是因我母早年亦曾以绣纹记药方……被族老焚毁。”他的手指摩挲着绣图边缘,“三年后议废——但若三年内,你能让‘附录’成‘正典’……我,不拦。”

林昭然的指尖抵在案上,青砖的凉透过素青襕衫渗进来,寒意顺着指尖爬升。

她望着沈砚之腕间那圈褪色的红绳——和孙奉前日说的“帮盲匠刻触读碑”时,腕间缠着的陶土绳结,竟是同色。

她心头一震。

那红绳不是宫中制式,是吴郡旧俗——当年塾中贫童用染色麻绳记字,每人一条,缠腕为誓。

她曾在《吴郡志》残卷里读到过。

原来孙奉不是传声筒,是那场火里逃出的一粒种。

原来他不是要困她在礼网里,是要她在他的网中,织出一张更密的网。

“谢阁老。”她弯腰行礼,广袖垂落遮住眼底翻涌的热意。

这一礼不是对首辅,是对当年吴郡塾中那个举着《千字文》被砸破头的少年。

出宫时,晨雾正漫过宫墙,湿气扑在脸上,带着秋末的清寒。

程知微守在宫门外,青衫下摆沾着露水,见她出来便快步迎上,发顶的巾子都歪了:“昭然兄!礼部拟了反制文书,说‘附录’是‘伪古惑民’,要提前三月清查各州学宫!”他的手指捏着半卷抄报,纸角被汗浸得发皱,声音却带着破庙油灯般的暖。

林昭然却不慌,从袖中摸出片碎纸——是沈砚之案头《女红正典》修订稿的边角,朱笔写着“缓议”二字,笔锋凌厉如刀。

“他留了退路,也留了战书。”她将碎纸递给程知微,看他瞳孔骤然放大,“现在,我们要让‘附录’生根,快到他们拔不动。”

程知微的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前日明漪说,染坊的蓝草汁够染十八州的碑拓;阿阮的触读谱,盲匠们连夜刻了三百块模子。”他的声音里带着破庙油灯般的暖,“您说要让光活下来,现在……光已经在长根了。”

林昭然抬头望向东方,晨雾正被染成淡金,像破庙梁上那幅《心灯图》终于找到了光的源头。

“该回江南了。”她轻声说,“去看看那些碑刻,是不是真的……拔不动。”

程知微一怔,随即笑出了声:“我这就去备船。明漪说,她绣的石竹襕衫,正适合过长江。”

宫墙外传来卖浆者的吆喝,混着远处学宫的晨钟,一声声,像潮水推着光向前。

林昭然摸了摸袖中那卷《盲童考据课》,阿阮的点字在掌心跳成鼓点——这不是结束,是光,开始往土里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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