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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然是被槐叶上的露水滴醒的。

晨雾未散时,她已着了青布短褐往村口去。

麻鞋踩过湿润的泥径,草叶上的水珠顺着裤脚爬进踝骨,凉得人精神一振,像有细针轻刺肌肤,又似清泉滑过足心。

山雀在枝头扑棱翅膀,尾音里裹着新抽的竹枝脆响——这是南荒独有的晨鸣,从前总混着私塾里孩童的背书声,如今却多了丝鲜活的野气;风掠过耳际,带着湿土与腐叶的气息,鼻尖微颤间,竟嗅出几分春芽破土的腥甜。

转过山坳,那株三人合抱的古槐便撞进视线。

她脚步一顿。

昨日还在溪滩石上的“问席”,不知何时移到了古槐下。

“许是昨夜涨了水,大家怕湿气伤腰。”小桃不知何时跟上来,发辫上的野花沾着露水,“阿瞒说树下敞亮,还能遮阳。”

粗粝的树干上钉着块竹牌,墨色未干的“今日问:何为官?”被晨雾洇出毛边,倒像这些字本就该长在树皮里;指尖轻触,树皮沟壑纵横,如老人掌纹,墨迹微黏,还留着笔锋游走的温痕。

席子是各家凑的草编,有的染了蓝靛,有的缀着野花,七零八落铺成个圆,倒比从前整整齐齐的木案更像片天地。

每张草席都有固定位置——张阿公蹲在东南角,烟锅子磕地火星四溅;王小哥爱坐西北沿,腿常晃在树杈上;而阿瞒膝前那圈空地,早被众人用石子悄悄围出边界。

最中央坐着个穿月白衫子的盲童。

林昭然认得他,是村东头打草鞋的老周头的小孙子,名唤阿瞒。

孩子膝头搁着只粗陶碗,指节在碗沿摩挲出包浆,许是常用来接话的“惊堂器”;碗壁微温,似刚从灶台取来,叩击时嗡声绵长,如钟振余音。

他耳尖微动,转向左侧:“张阿公,您说。”

“官嘛,”蹲在草席边的老农吧嗒着旱烟,烟锅子在地上敲得火星子四溅,“不就是管人的?从前县太爷骑高头大马过,咱们都得跪道边;现在虽不跪了,可收税派工,还不是官说啥是啥?”烟味辛辣,混着泥土焦香,随风钻入鼻腔。

“不对!”树杈上晃着两条光腿的少年猛地跳下来,草席被压得沙沙响,“我阿爹在镇上学堂听先生讲《求问诏》,说官是跟咱们立约的!就像我跟阿福借弹弓,得说好用完还他,官收税就得说清用在哪儿,不然就是……就是赖皮!”话音未落,草屑飞扬,拂过脸颊微痒。

阿瞒的手指在陶碗上轻叩两下,像在给争执打拍子:“王小哥说‘守约’,张阿公说‘管人’,那官到底是管还是守?”

“管的是规矩!”蹲在草席角的妇人突然开口,怀里的婴孩正啃着她的布腰带,牙齿咯吱作响,口水拉出银丝,“我男人去修河防,官给发了米票——说是工一日换两升米。从前哪有这等事?官要是不管着米票别被贪了,咱们拿啥信他守的约?”

林昭然倚着棵野桑树,指甲无意识抠着粗糙的树皮,碎屑簌簌落下,指尖传来钝涩的阻力,仿佛刻下无形之字。

她看见阿瞒的唇角微微扬起,虽看不见,却像能摸到空气里跳动的字句——那些话语如热流,在人群间奔涌,烫着耳膜,也灼着心口。

昨日还在溪滩上用芦苇当惊堂木的孩童,今日已能把“守约”“立约”说得滚瓜烂熟;从前见官就缩脖子的老农,现在敢拍着草席跟少年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飞溅,落在她袖口,微温而黏腻。

“先生。”小桃不知何时摸到她脚边,发辫上的野花沾着露水,“要记这些话么?阿瞒说等日头到树顶,就把大家说的刻在竹牌背面,留着明日接着问。”

林昭然摸出怀里的桑皮纸,笔尖在纸上悬了片刻。

从前她总怕漏记一字,现在却发现,这些话根本不用刻意记——它们早就在村民的唾沫星子、烟锅里的火星、婴孩的啃咬声里活了。

她写下“槐下问录”四字时,墨汁顺着纸纹渗开,像株正在扎根的树。

“记。”她将纸递给小桃,“但别只记说的,把张阿公敲烟锅的样子,王小哥跳下来时草席歪了三寸,阿瞒摸陶碗的手指——都画在边上。”

小桃眼睛亮起来,拔腿往问席跑,蓝布裙角带起一阵风,把槐叶上的露珠都抖落了,冰凉水珠溅上脚背,倏忽滑走。

林昭然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自己初到南荒时,也是这样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小丫头,攥着断了头的笔问:“先生,为啥我不能读书?”

竹哨声穿透晨雾时,她正蹲在溪边洗笔。

水流清冽,冲刷笔毫的瞬间泛起细小泡沫,指尖触水微颤,寒意直透肘弯。

是程知微的信鸽。

鸽子腿上的竹筒比往日沉些,拆开时飘出股熟悉的气息——晒干的麦秆混着驿道尘土,那是京西驿站独有的味道。

纸卷展开,字迹被汗水洇成一片模糊的云,却能辨出几个力透纸背的字:“令不再下行,而上行——自下而上。”

末尾附着一行小字:“乡老围灯议诏,泥指甲戳纸问费——火已燎原。”

她想起程知微走时说要“看看这火能烧多远”,现在看来,这火烧到了京西。

林昭然把纸卷贴在胸前良久,直到日头爬上半山。

她刚打算回屋誊录要点,忽听身后急促脚步声响起——

“昭然姐!”柳明漪的绣娘跑得鞋尖沾了泥,竹篮里的靛蓝布帛却叠得整整齐齐。

掀开盖布时,林昭然先是闻到股熟悉的草木染香,接着便笑了——那匹“答纹布”被裁成了孩童的书袋,边角还留着未拆的线头,袋面上“税当轻”的银线绣被拆了,只余几个针脚,倒像句没说完的话。

“苏州织户把布裁了分,”绣娘喘着气,“说‘答’字该长在活人身上,不是布上。有个卖糖人的老汉买了块,拿红绳系在扁担上,说‘这是我答皇上的话’。”她从篮底摸出块素白的布,“柳娘子让停印《梦问篇》,改教‘自由经纬法’——她说,布上该有啥,得穿它的人自己想。”

林昭然捏着那块素布。

布面还带着织机的余温,经纬线松紧要得刚好,手指一挑就能变出不同的纹路,触感如呼吸般柔软又有韧劲。

她想起柳明漪初遇时,绣针藏在袖中抖得直响,现在倒敢把织机的“规矩”拆了,只教怎么调梭子。

原来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握在手里的,是刻在人心里的。

她望着手中素布,忽然笑了。

原来文字不止写在纸上,也能织进经纬,绣进扁担——就像程知微信里说的,火已烧到了千里之外。

待孙奉的身影消失在松林深处,月已中天。

林昭然望了一眼山下的村庄,灯火渐熄,唯余槐树那边隐约人声未散。

她深吸一口气,提起灯笼,向溪畔走去。

老松树的影子在月光下像把张开的伞,松针落地无声,踩上去却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如雪粒碎裂。

孙奉蹲在树后,腰间的铜牌闪着冷光,手里攥着块粗布书袋——袋面绣着“我问故我在”,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孩童的手。

“奴才托了个扫洒的小黄门打听,”孙奉的声音压得极低,“说是前日有个老仆带进个布袋,上头绣着‘我问故我在’。首辅看了整夜,后来听说他对着镜子问自己:‘相公可曾饿过?’……这话今早在朝会上说了出来。”

林昭然接过书袋。

粗布磨得她掌心发痒,绣线的结头硌着指腹——这分明是村头阿花的手艺,她总说“针脚歪才贴心”。

她想起沈砚之第一次见她时,袖中《礼典》翻得哗哗响,说“礼崩则国乱”;现在这说礼的人,倒捧着百姓的书袋,说要“以礼束官”。

山风卷着松涛扑来,林昭然忽然听见山脚下传来细碎的争执声。

她贴着崖边往下看,古槐下的问席还没散,阿瞒的陶碗被传得发烫,张阿公的旱烟锅子灭了又点,王小哥的草席不知何时歪成了个月牙。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春溪破冰时的脆响,清凌凌地漫过山梁。

夜漏十刻时,林昭然提着灯笼去溪畔。

“终问帛”摊在青石板上,素白得像初雪。

她记得昨日还能看出“问”字的纹路,现在却连影子都没了。

指尖抚过丝面,凉丝丝的,却带着日间阳光的余温——原来不是纹路褪了,是它们钻进了更热的地方。

她记得初设“终问帛”时曾说:“待人人敢问,此帛自当退场。”

如今丝上无痕,不是遗忘,而是问题早已长进血肉。

“现在,连‘问’都不必教了。”她对着溪水轻声说,“因为他们,已活成了答案本身。”

溪水流过石缝,带起片柳叶。

林昭然望着柳叶打着旋儿往下游去,忽然听见村落里传来几嗓子吆喝:“明儿去老周家商量商量,灾年该咋征粮?”“对,还有老弱……”

她笑了。

月光漫过溪滩时,她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

这次不是试探,是稳稳地踩在了地上——像株扎根的树,像条奔涌的溪,像所有正在活成答案的人。

——没人领路的时候,路才真算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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