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帝王眉宇间沉郁的阴霾。
炭火在鎏金兽耳炉中烧得正旺，驱散了冬夜的严寒，却驱不散萧御心头的冰冷与焦灼。
自那日风雪宫道重逢，将虞颜移至暖阁救治，已过去两日。
太医院院正亲自诊脉，出来时却是摇头叹息，只跪伏在地，颤声回禀：“陛下，虞姑娘……旧疾深入肺腑，兼之长期劳顿、寒气侵体、忧思郁结，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臣等……只能尽力用参汤吊着一口气，怕是……回天乏术了……”
“回天乏术”四个字，如同四把冰锥，狠狠扎进了萧御的心脏。
他守在暖阁外，隔着屏风，听着里面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呼吸声，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他不敢进去，不敢看她那形销骨立的模样，那会让他想起雪地中那一幕，想起是他亲手造就了这一切。
他像一头困兽，在养心殿内来回踱步，目光时不时扫向殿内那片最幽暗的角落，既期盼着那个身影的出现，又恐惧着他即将带来的消息。
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是凌迟。
终于，在第三日的深夜，当宫中万籁俱寂，只有风雪依旧呜咽时，那片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如同鬼魅般，暗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御案前，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
“陛下。”影的声音依旧是那般毫无波澜的沙哑。
萧御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目光如炬地盯住他，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说！”
“属下已查明。”影垂首，开始以一种极其冷静、客观的语调，陈述着足以颠覆一切的事实。
“虞谦一案，当年主要人证三名，其中两人已于流放途中‘意外’身亡。剩下一人，属下在江南寻到，其已改名换姓，承认当年是受陆秉权心腹胁迫，以全家性命相挟，做了伪证。真正的‘通敌’书信，系陆府幕僚模仿北狄使者笔迹伪造，原件已被销毁，但属下找到了参与此事的另一名文书，其供状在此。”
一份按着血红指印的供状被影取出，恭敬置于御案。萧御甚至没有去看，他的脸色已然白了几分。
影继续道：“落鹰峡军机泄露案。模仿虞姑娘笔迹之人，是陆秉权暗中禁养的一名造假高手，尤擅模仿各家笔迹，此人已被属下控制，对其罪行供认不讳，并指认是陆府管家亲自交代的任务。那封密信所用的纸张，产自江南贡苑，三年前曾特赐陆府一批，与信纸质地完全吻合。”
萧御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传递密信的所谓‘内侍’与‘北地行商’，经查，实为陆家暗中操控的江湖人士假扮，意在嫁祸。
那名最先‘发现’密信、并层层上报至陆秉权手中的驿站小吏，实为陆家远亲，已被属下秘密拘拿，承认是受陆秉权指使，演了这出戏。”
影顿了顿，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冷酷，如同最终审判：
“陛下，所有证据链均已完整。虞家确系蒙冤，虞颜姑娘……是清白的。泄露军机、构陷忠良者，乃陆秉权及其党羽，意在铲除异己，并借陛下之手……除掉可能窥见其阴谋的虞姑娘。”
“嗡——”的一声，萧御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响！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猛地扶住冰冷的蟠龙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清白的！
她是清白的！
那几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剖开了他这些时日以来自欺欺人的外壳，将血淋淋的、残酷的真相暴露无遗！
他想起她跪在养心殿冰冷的地上，仰着苍白的小脸，泪流满面地辩解：“陛下！奴婢是冤枉的！这信是伪造的！是有人构陷！”
那时，他是如何回应的？是用怎样的冷酷和猜忌，将她的希望一寸寸碾碎？
他想起她褪下宫装，遗弃“长相知”私印时那决绝而空洞的眼神。
他想起风雪中，她形销骨立、咳血晕厥，如同破布娃娃般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是他！
是他刚愎自用，被怒火和谗言蒙蔽了双眼！
是他听信构陷，将她打入那吃人的浣衣局！
是他……亲手将她逼到了如今这油尽灯枯、回天乏术的境地！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悲鸣从萧御喉间溢出。
他扶着龙柱的手剧烈颤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腥甜味直冲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撕碎。那是一种比千刀万剐更甚的痛楚，从心脏最深处蔓延至四肢百骸，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错得……无可挽回！
“陆、秉、权！”这三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杀机，仿佛要将那名字的主人碎尸万段！
但他此刻，更恨的是他自己。
影依旧沉默地跪在原地，如同没有感情的石头。
萧御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帝王的冷静与威仪，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他死死盯着影，声音嘶哑欲裂，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的期盼：
“她……她现在怎么样？！太医！太医怎么说？！”
影沉默了片刻，如实回禀，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属下赶来前得知，太医……已下第三次病危通知。虞姑娘……恐难熬过今夜。”
“轰——！”
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
萧御再也站立不住，猛地松开了扶着龙柱的手，踉跄着倒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玄色的衣袍铺散开来，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
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抬起手指都变得困难。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虞颜可能即将逝去的这个事实，像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经。
悔恨、恐惧、绝望、撕心裂肺的痛……种种情绪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牢牢缚住，拖向无底的深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那双曾经睥睨天下的眼眸，此刻盈满了巨大的、孩童般的无助和彻底的崩溃。
真相大白了。
可这真相，来得太迟，太残忍了。
它没有带来沉冤得雪的解脱，只带来了足以将他余生都焚烧殆尽的、无尽的悔恨与绝望。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将帝王瘫坐于地的、孤寂绝望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寂静中，唯有他粗重而混乱的喘息，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迟来的醒悟与彻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