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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与太子议定方略后,林夙(小林子)几乎一夜未眠。并非因为恐惧或激动,而是脑中那根名为“谨慎”的弦绷得太紧,反复推演着每一个可能的环节与变数。太子采纳了他的建议,这份信任沉甸甸的,既是机遇,更是千斤重担。他输不起,东宫更输不起。

启用芸娘,是计划中关键却又风险极高的一步。芸娘,本名苏芸,是他同乡,甚至勉强算得上远亲。多年前,林家未败落时,曾有过来往。他依稀记得那是个眉眼伶俐、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的小姑娘,比他大几岁,家道虽寻常,一手绣工却极为出色。后来林家获罪,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廷为奴为婢,他便与她断了音讯。直到前两年,他偶然在宫中听闻,绣坊有位叫芸娘的掌事,手艺超群,颇得一些主子欢心,且也是江南口音。他暗中留意,多方打听,才基本确认就是昔年的苏芸。

同乡、旧识,这在规矩森严、人情冷漠的宫禁之内,已是一层极其宝贵的关系。更重要的是,芸娘所在的绣坊,时常有机会承接宫外皇商或官宦人家的活计,人员进出相对频繁,是极好的信息传递节点。但正因如此,这条线也可能早已被各方势力盯着。贸然接触,一旦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天刚蒙蒙亮,寒气最重之时,林夙便已起身。他仔细检查了自己的衣着,确保没有任何东宫的特殊标记,看起来与宫中万千普通低阶内侍并无二致。他今日的差事是去司设监领取一批新的窗纱——这是个寻常且合理的由头,司设监与绣坊所在的内府监衙门相距不远。

他低着头,缩着肩膀,尽量让自己融入清晨往来穿梭的宫人队伍中,步伐不快不慢,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四周,留意着任何可疑的视线或动静。心脏在单薄的胸腔里跳得有些急,却被他强行压制下去,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

顺利从司设监出来,他抱着那卷窗纱,看似随意地朝着内府监的方向走去。越靠近绣坊所在的院落,空气中那股淡淡的染织颜料和丝线特有的气味便愈发清晰。院内隐约传来女子们低低的说话声和织机运作的声响。

他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在院外不远处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下停下,假装整理怀中的窗纱,目光却迅速而仔细地打量着院门进出的人。他在等一个相对安静的时机。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阵轻微的咳嗽声从院内靠近门口的地方传来。林夙眼神微凝,只见一个穿着靛蓝色棉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女子端着一个针线簸箩走了出来,似乎是想在门口光亮处挑拣丝线。她面容依稀还有儿时的轮廓,只是眉眼间添了许多风霜世故,神色间带着掌事宫女特有的精明与谨慎。

就是她。林夙定了定神,抱着窗纱,看似步履匆匆地经过她身边,仿佛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怀中的窗纱差点脱手。

“哎哟!”他低呼一声,声音不大,却足以引起对方注意。

那女子果然抬起头,眉头微蹙,看到是个小太监,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但宫里的规矩让她还是开口问了一句:“小心着点!没事吧?”

林夙趁机站稳,抬起脸,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扫过,压低声音,用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惊扰姑姑了。这地砖……”他说着,目光与她相对,语速极快地夹杂了一句纯粹的、乡音极重的土话,“苏家阿姐,是我,林家阿夙。”

芸娘(苏芸)正准备低头继续忙活的手猛地一顿,挑拣丝线的手指僵在半空。她霍然抬头,眼中的轻视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取代,瞳孔微微收缩,死死地盯着林夙的脸。那张清秀却过于苍白的少年面容,努力与记忆中那个模糊的、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形象重合。林家……阿夙?那个据说早已死在流放路上的林家独子?怎么会……成了太监?还出现在宫里?

她的脸色变了几变,震惊、疑惑、警惕、还有一丝久远记忆被勾起的复杂情绪交织闪过。她迅速扫了一眼四周,确认无人特别注意这边,才极力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压得极低,同样用乡音回应,却带着浓浓的戒备:“你……认错人了吧?什么苏家林家,听不懂。”

林夙早料到她会如此反应。宫中生存,谨慎是第一要务,尤其是他们这种背后有故事的人。他脸上挤出一个苦涩又带着恳求的笑容,继续用乡音低语:“阿姐左耳后有一颗小痣,小时候爬树摘桑葚,右边眉梢留下了一道细疤,如今淡了,仔细看还能看出些。阿姐最喜欢的甜点是桂花定胜糕,因为你说形状像船,能载着人离开烦心事。”

这些细微至极的特征和儿时琐事,绝非外人能知晓。芸娘听着,脸上的戒备终于松动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惊疑不定和……物伤其类的悲凉。她看着林夙身上低等内侍的服饰,看着他眼中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那一闪而过的哀恸,心中已信了七八分。林家当年的冤案,她隐约知道一些,没想到……

她再次飞快地觑了一眼周围,声音更轻,几乎如同耳语:“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成了这副样子?”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说来话长,皆是命。”林夙简短地回答,眼中掠过一丝痛楚,随即迅速被冷静取代,“阿姐,我如今在东宫当差。”他点到即止,没有多说太子的情况,但“东宫”二字,已足够表明他的立场和此刻面临的复杂境地。

芸娘是聪明人,在宫里熬到掌事位置,绝非等闲。她立刻明白了林夙冒死前来相认,绝非仅仅为了叙旧。东宫太子如今的处境,宫中谁人不知?那是旋涡的中心!她下意识地就想后退,想撇清关系。

林夙看出她的退缩,急忙低声道:“阿姐,我别无他求,只求一条偶尔能通点风声的路子。宫外……若有什么关于江南旧事,或者……关于某些大人物的风声,或许能让我们这些人,活得明白点,也……稍微安稳点。”他语气恳切,将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只是寻求一线生机的可怜人位置上,并未直接提及太子或权谋,只暗示了自保的需求。

芸娘沉默了。她看着林夙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心中天人交战。帮他,意味着巨大的风险,一旦事发,她现在的安稳生活、掌事位置将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可不帮……同乡之谊,昔日那一点点情分,尤其是林家和她苏家当年还算有点交情,加之林夙此刻的处境着实令人心酸……而且,他是在东宫!万一……万一东宫日后真有翻身之日呢?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又被她迅速压下,太过渺茫。

良久,她似乎是认命般极轻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绣坊每月初五、十五,会派人去皇商‘锦荣记’送取绣品。负责送取的宫女小苹,是我的人,嘴巴严实。”她没有看林夙,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地整理簸箩里的丝线,“有什么不急的、无关紧要的家乡土产想捎带,或者指句平安话,可以放在绣品篮子的夹层里。仅限于此。”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和帮助了。一条极其脆弱、单向、且仅限于传递非紧急信息的通道。

林夙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地,虽不尽如人意,但已是极好的开端。他眼中流露出真诚的感激:“多谢阿姐!大恩不言谢!绝不敢连累阿姐!”

“快走吧,以后非必要,别来找我。”芸娘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分拣丝线,不再看他,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宫里眼睛多,忘了旧事,安心当你的差才是正经。”

“是,是,我这就走。”林夙连连点头,抱紧窗纱,再次变回那个冒失匆忙的小太监,低着头快步离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直到走出很远,拐过宫墙,再也看不到绣坊的院子,林夙才放缓脚步,后背竟已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他靠在冰冷的红墙上,微微喘息,平复着剧烈的心跳。

成功了。第一步,迈出去了。

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芸娘的警惕和勉强显而易见,这条线脆弱得如同蛛丝。如何利用好每月两次的机会?传递什么信息?如何确保小苹的可靠?如何编码加密,即使被截获也无法被看穿?更重要的是,如何确保太子那边需要传递的消息,能及时、安全地交到自己手上?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他抬起头,望着宫墙上方那窄窄的一线灰白天空,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路已经指明,剩下的,就是如何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步步前行。

而就在林夙离开后不久,绣坊院内,一个原本正在低头熨烫衣料的年轻宫女悄悄抬起头,目光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林夙消失的方向,又飞快地瞥了一眼门口看似专心工作的芸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 * *

林夙抱着那卷仿佛重逾千钧的窗纱,没有立刻返回东宫,而是绕了一段路,确认身后并无尾巴跟踪,这才朝着东宫的方向走去。

回到东宫时,已近晌午。萧景琰正在书房内临帖,看似平静,但微微急促的笔锋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宁。见林夙回来,他立刻放下笔,目光投来,带着询问。

林夙快步上前,先行了礼,然后走到近前,用极低的声音迅速回禀:“殿下,差事办完了。窗纱领回来了,看着成色不错。”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路上……碰巧遇到一位同乡旧识,在绣坊当差,许久未见,站着说了两句闲话,提起家乡一种罕见的丝线纹样,倒是新奇。”

萧景琰何等聪明,立刻听懂了话中的隐喻。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紧握的手微微松开,点了点头,没有多问细节,只道:“办妥了便好。旧识难得,若有闲暇,聊聊家乡风物也是好的,只是莫要耽误了正事。”他给予了默许和支持。

“奴才明白。”林夙躬身,“定会谨慎,绝不会耽误殿下的事。”

正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脚步声,是侍卫通报的声音:“殿下,户部钱大人派人送来一些新到的湖笔,说是请您鉴赏。”

萧景琰和林夙交换了一个眼神。户部尚书钱有道,是个有名的骑墙派,贪财好利,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此时送来湖笔,示好之意明显,却也可能是试探,甚至暗中埋着眼线。

“孤知道了,收下吧,代孤谢谢钱大人美意。”萧景琰淡淡地回应,语气听不出喜怒。

看来,各方势力的小动作,从未停止。他们刚刚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细微的缝隙,而外面的风雨,却从未歇息。

林夙垂下眼帘,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芸娘这条线是希望,但也可能成为新的靶子。下一步,该如何走,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为太子,也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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