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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驱散了夜的寒意,却也照见了深宫之中无处不在的细微尘埃,如同那些挥之不去的阴谋与算计。

萧景琰一夜浅眠。昨日朝堂上的小胜并未带来多少欣喜,反而像是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在他心中漾开层层叠叠的忧虑。他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潭水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二皇子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暂时的退让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扑。

他起身更衣,目光掠过窗棂,看向庑房的方向。昨夜林夙苍白的脸色和强忍惊惧的眼神在他脑中一闪而过。那不仅仅是噩梦惊醒后的余悸,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与哀恸。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小林子,褪去了平日里的谨慎与沉稳,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琉璃。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景琰心中蔓延。是怜惜,是好奇,更是一种身为主君、乃至…作为唯一能给予他些许庇护之人的责任。他承诺过,要给他一个交代。君无戏言,更何况是对他。

用过早膳,处理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东宫日常事务后,萧景琰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林夙一人在书房伺候磨墨。

书房内静悄悄的,只有墨条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景琰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批阅文书或练习书画,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林夙低垂的眼睫上。那双总是盛着机敏与沉静的眼睛此刻微微红肿,下方带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并未安眠。

“昨夜……”景琰开口,声音比平日更温和几分,“可是梦魇了?”

林夙磨墨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声音平稳却微低:“劳殿下挂心,只是些无谓的旧梦,扰了清静。”

“旧梦?”景琰注视着他,“关乎你的过去?”

林夙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他不敢抬头,怕眼中的复杂情绪泄露太多。那些血与火的记忆,是他最深的伤疤,也是最沉的负累。他从未想过要将其袒露于人前,尤其是殿下。

“林家……”景琰斟酌着词句,他知道这是林夙从未主动提及的禁忌,“林侍郎的案子,你可知具体情由?”

“罪奴……不知。”林夙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当年事发突然,只知圣旨裁定家父……勾结外敌,意图谋反。抄家、拿人……一切皆在顷刻之间。”他甚至无法称呼一声“父亲”,只能用“林侍郎”这样疏远的官职称呼,这是入宫后刻入骨子里的规矩,也是保护色。

“勾结外敌,意图谋反……”景琰重复着这八个字,眉头紧锁。这罪名太重,一旦扣上,便是九族倾覆之祸。他那时年纪尚幼,居于深宫,对前朝大臣的变动印象不深,只隐约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桩震动朝野的大案。“林侍郎……素闻其人性情刚直,学问渊博,曾在翰林院任职,后调任礼部?怎会突然牵扯上边关军事?”

这是疑点之一。一个礼部侍郎,如何能“勾结外敌”?

林夙摇了摇头,唇色有些发白:“殿下明鉴。家父……林侍郎一生恪守礼法,忠于王事,与外将往来甚少。罪奴亦不知,这通敌之说从何而起。”他顿了顿,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只记得……那晚抄家的官差,似乎格外急切地想要搜寻什么‘密信’之类的东西,几乎将书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最后更是一把火将诸多书籍文稿都焚毁了。”

急切搜寻?焚毁书稿?景琰的心沉了下去。这不像是在查找罪证,倒像是在……销毁可能存在的某些东西,或者,只是为了坐实罪名而做出的姿态。

宫闱朝堂之中的阴暗伎俩,他近年来见识得越来越多。构陷、污蔑、罗织罪名,为了权力,有些人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

他看着林夙。这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仿,却早已承受了家破人亡、身残体缺的巨痛,在这深宫的最底层挣扎求生,将所有的聪慧和锋芒死死压抑,只为了活下去。而自己,虽贵为太子,处境艰难,但至少……至少还拥有相对的自由和尊严。

一种同病相相怜的酸楚,混合着强烈的义愤和不平,在景琰胸中翻涌。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按在了林夙仍在磨墨的手背上。

林夙浑身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不知所措。殿下……从未与他有过这般接触。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灼热得让他心慌。

“小林子,”景琰的目光坚定而清澈,直视着他眼中瞬间掠过的慌乱与脆弱,“看着本王。”

林夙被迫迎上他的视线,心跳如擂鼓。

“本王不知当年真相究竟如何,亦不知其中牵扯多少恩怨利害。”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但本王信你。信林侍郎的清白,亦信你所承受的冤屈。”

“殿下……”林夙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信他?信一个罪奴?这在这深宫之中,是多么奢侈的一句话。

“本王如今势力微薄,自身难保,前路艰险,步步惊心。”景琰继续道,语气沉重却真诚,“许多事,眼下或许无能为力。翻案之事,干系重大,涉及先帝钦定之案,绝非易事,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万劫不复。”

林夙的心缓缓沉下。是了,这才是现实。殿下能说出“信”字,已是莫大的恩典,他怎能奢望更多?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失落,低声道:“罪奴明白。殿下能信……罪奴已是感激不尽,万不敢以此等旧事劳烦殿下,徒增风险……”他不能成为殿下的负累。

“但是,”景琰打断了他,按在他手背上的力道微微加重,“本王向你承诺,待他日,若本王能……若能在这漩涡中挣得一线生机,拥有足以查明真相、抗衡规则的力量之时,必竭尽全力,为你林家,为林侍郎,讨还一个公道!”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林夙耳边。

他猛地再次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景琰。太子殿下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敷衍或虚假,只有郑重其事的承诺和……一种与他共担秘密的决然。

“殿下!”林夙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眶瞬间红了,“不可!此事牵连甚广,危险重重,殿下您……”

“本王知道危险。”景琰松开手,坐直了身体,目光投向窗外,带着一丝属于储君的、初现的锐利与担当,“正因为危险,才更要知道自己为何而争,要守护什么。若连身边之人的清白和公道都无法顾全,即便将来真能登上那至高之位,又有何意义?不过是被权力异化,成为另一个冷酷的符号罢了。”

他转回头,看向林夙,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暖意的弧度:“你助本王良多,不仅是臂助,更是……在这冰冷宫墙内,难得可托付信任之人。你的冤屈,亦是本王的在意之事。这个承诺,并非全然为你,亦是为了本王自己心中的‘道’。”

不是为了施恩,不是为了笼络,而是为了“道”。是为了他们共同认定的某种是非对错,是为了在这泥沼中尽可能保住的一点本心。

林夙怔怔地看着他,胸腔里被一种巨大而汹涌的情绪填满,酸涩、温暖、震撼、惶恐……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谨小慎微、所有的自我压抑,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掷地有声的承诺击得粉碎。

他猛地跪伏下去,额头紧紧抵在冰冷的地面上,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

“殿下……殿下厚恩……罪奴……林夙……”他语无伦次,第一次,在景琰面前,几乎是本能地吐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本名。巨大的感激与无法言说的情感冲击着他,让他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万死……难报……”

这意味着,殿下将他的事,真正放在了心上。不再是主仆间随口一提的安抚,而是一个储君郑重的誓言。哪怕前途渺茫,希望微茫,但这一线光明,足以照亮他多年来灰暗绝望的人生。

景琰看着他伏地颤抖的身影,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知道这个承诺的重量,也知道未来将要面对的艰难。但他不后悔。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公道,必须有人去争。这不仅是为了小林子,也是为了证明,他萧景琰,与他们不同。

“起来吧。”他轻声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此事你知我知,暂不可为第三人道。需沉心静气,徐徐图之。当前首要,仍是应对眼前危局。”

“是……是!”林夙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重新站起身。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发红的眼眶,但周身的气息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沉静之下,仿佛注入了更坚定的力量,那份忠诚之中,似乎融入了更深刻的归属。

他不再是孤身一人在黑暗中挣扎,他的仇恨、他的冤屈、他活下去的意义,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和期待的方向。

“程不识太医,”景琰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他时常出入宫廷,接触各宫人员,且为人正直,或许……能从太医署的旧档或一些老宫人的闲谈中,了解到一些当年案发前后宫中的细微动向或异常。你可借调理身体或请教药理之名,谨慎试探,切勿暴露目的。”

他没有选择动用柳文渊或石虎这些宫外新势力去直接调查陈年旧案,那太容易被察觉。从宫廷内部,从看似无关的细节入手,更为隐蔽安全。程不识是可靠之人,且太医的身份是极好的掩护。

“奴才明白。”林夙立刻领会,郑重点头,“奴才定会万分小心。”

正在此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随后是赵怀安沉稳的声音:“殿下,程太医前来请平安脉。”

景琰与林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意外和恰到好处的时机。

“请程太医进来。”景琰扬声道,同时给了林夙一个眼神。

林夙会意,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垂首退至一旁,又变成了那个沉稳谨慎的近侍太监,仿佛刚才那番推心置腹的交谈从未发生过。只是他微微握紧的拳头和眼底深处尚未完全平复的波澜,透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程不识提着药箱进来,依旧是那副温和守礼的模样。他仔细为景琰请了脉,又询问了几句近日饮食起居,最后道:“殿下近日忧思过甚,肝气略有郁结,还需放宽心绪,静养为宜。臣再开一副安神解郁的方子,殿下酌情服用即可。”

“有劳程太医了。”景琰点头,状似随意地问道,“说起来,本王近日翻阅一些旧籍,看到有关前朝一些药材贡品记载,似与现今规制有所不同,可是太医署的章程后来有变?”

程不识捻须道:“殿下好学。太医署的章程确有过几次变动,尤其是先帝晚年和陛下登基之初,因……呃,因一些旧事,宫内诸多规制都略有调整。”他似乎意识到失言,及时停住,不再深入。

景琰眸光微闪,没有追问,转而笑道:“原是这般。本王也只是偶然看到,有些好奇罢了。对了,小林子前些时日受了些风寒,近来总说夜里睡不安稳,程太医既开了安神的方子,不妨也替他瞧瞧?”

他将一个极自然的话头,递到了林夙面前。

林夙适时地上前一步,对着程不识恭敬行礼:“有劳程太医。”

程不识不疑有他,示意林夙伸手,仔细替他诊脉,又看了看他的面色舌苔,沉吟道:“林公公这是心脾两虚,气血不足之象,并非简单风寒后遗症。可是平日思虑过重,加之……旧日根基有所亏损所致?”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指太监净身带来的体弱。

林夙低下头:“程太医慧眼。”

程不识叹了口气,写方子的笔顿了顿,似是无意地低语了一句:“唉,你们这些孩子……也是不易。这些年,因着各种缘由送进宫里、身子底子亏空的孩子,老夫见得多了。有些是天生体弱,有些是……唉,罢了,不提也罢。总之,需得好生调理,切忌再劳心伤神。”

他话中似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寻常医者的感慨。

景琰和林夙的心却同时提了起来。

“各种缘由”?“见得多了”?

程不识行医多年,出入宫廷,他无意中透露的零星信息,或许正是拼凑当年真相的碎片!

林夙强压住激动,恭声道:“谢程太医提点。不知……这调理可有何需特别注意之处?或是……饮食上有何禁忌?”他试图将话题引向更具体的方向,看看能否得到更多信息。

程不识一边写方子,一边道:“饮食倒无大忌,只是切记温补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一些大补燥热之物,于你体质反而无益。记得前些年,就有一位……呃,也是宫里的孩子,因误用了虎狼之药,反而落下了病根……”他再次顿住,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多言宫廷阴私,将写好的药方递给林夙,“按此方调理即可,若有不妥,再来寻老夫。”

“谢程太医。”林夙双手接过药方,心中却已波涛暗涌。

前些年?宫里的孩子?误用虎狼之药?这会是线索吗?还是只是程太医随口一提?

景琰面色如常地谢过程不识,命人看赏,送其离开。

书房门再次合上,屋内重归寂静。

景琰看向林夙,林夙也看向景琰,两人眼中都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承诺已然许下,调查的线头,似乎也隐约摸到了一点。

但前方是迷雾重重,还是深渊万丈,无人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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