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窖里的死寂，如同凝固的血痂。昏黄的煤油灯光在弥漫的烟尘中摇曳，映照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和冷硬弟子扭曲瘫软的身躯。血腥气混合着土腥味和糖浆污秽的甜腻怪味，沉甸甸地压在阿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怀中那柄“糖浆棒槌”的震颤已微弱下去，剑身缺口处翻涌的暗红毁灭气息也收敛无踪，只余下那层污秽厚重的琥珀色物质在无声地蠕动，试图重新弥合那指头大小的破口。透过缺口，剑格处那朵竹叶花的轮廓和“竹生莲时”几个泣血般的暗红小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阿竹的眼底。
阿婆枯瘦的手死死捂着自己手腕上那道狰狞的“锁魂剑痕”，浑浊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沿着深刻如沟壑的皱纹汹涌而下。她佝偻着背，身体剧烈地颤抖，目光却像生了根，死死钉在阿竹脸上，那眼神里翻涌着跨越二十载光阴的狂喜、悲怆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确认：
“你是…她的孩子？！你是…竹儿？！”
竹儿…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滔天巨浪！阿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下意识地摸向脖子，那颗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竹珠紧贴着皮肤。娘亲模糊的面容，霜魄剑格处的竹叶花，阿婆手腕上那道恐怖的剑痕…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强行串联！
“嗡…”怀中霜魄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带着复杂情绪的轻鸣，仿佛在无声地确认。
就在这时，阿婆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和疲惫彻底压垮，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阿竹，也不再理会地上生死不知的入侵者。她佝偻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瘦小单薄，步履蹒跚地走向菜窖最深处——那里，在蒙尘的空箩筐和废弃农具的阴影里，静静躺着一个极其破旧、几乎要散架的小木箱。
木箱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仿佛已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
阿婆走到木箱前，枯瘦如同老树根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极其缓慢地拂去箱盖上的积尘。她的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易碎的珍宝，每一次拂动，都带起一片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后，腐朽的箱盖被艰难地掀开。
昏黄的灯光吝啬地投入箱内。
箱子里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秘籍丹药。只有一件被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一件褪了色的、大红的嫁衣。
布料是乡下最常见的粗棉红布，针脚细密却带着明显的手工痕迹。金线绣的并蒂莲图案有些黯淡，边缘甚至有些脱线。袖口和衣襟处，用更细的丝线绣着缠枝莲纹，却也因岁月的侵蚀而失去了光泽。整件嫁衣，透着一股被时光反复搓揉、洗刷后的陈旧与黯淡，红得不再鲜艳，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凄凉的暗沉。
阿婆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悯和痛楚，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嫁衣的领口，那粗糙的指腹划过黯淡的金线绣花，仿佛在触碰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这…是邻村翠儿的…”阿婆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从冰冷的深井里艰难地打捞上来，“她爹娘…早早去了…跟着瞎眼的奶奶过活…苦水里泡大的丫头…”
阿婆浑浊的眼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褪色的红嫁衣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翠儿命苦…可心气儿高…她…她偷偷攒了三年碎布头…求着村里的老绣娘…教她针线…一针一线…熬了无数个通宵…给自己绣了这件…嫁衣…” 阿婆的声音哽咽着，带着一种讲述至亲之痛的颤抖，“她…她就盼着…等村东头那个老实巴交的…放牛娃阿壮…攒够了聘礼…风风光光…穿着这身红…嫁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阿婆布满皱纹的脸在泪水中扭曲。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嫁衣的一角，仿佛要抓住那早已消散的、属于翠儿的卑微梦想。
“她头天晚上…还抱着这衣裳…偷偷在被窝里笑…跟瞎眼的奶奶说…梦里都听见唢呐响…看见自己穿着红嫁衣…坐在扎着红绸的牛车上…阿壮穿着新褂子…傻乎乎地在前面牵牛…”
阿婆的讲述戛然而止。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泣血般的控诉：
“可…那天杀的仙门弟子…挨家挨户…‘收梦’！翠儿那点…藏在被窝里的…嫁衣梦…那么亮…那么暖…像个小太阳…被那群狼崽子…一眼就盯上了！”
“他们…他们用一块…冷冰冰的…破石头…骗她！哄她把梦里的事儿…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又一遍！”阿婆枯瘦的手猛地指向地上那瘫软的冷硬弟子，又仿佛指向所有清虚观的方向，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哀鸣：
“说完了…梦…就没了！被抽走了！连那点盼头…带热气儿的念想…一起…抽得干干净净！”
“翠儿…翠儿醒来…”阿婆的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就傻了！不认人了！见了谁都…嘿嘿…傻笑…手里…就死死攥着这件…没来得及…在梦里穿上的…红嫁衣…”
“嘿嘿…傻笑…一直笑…一直笑…”阿婆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绝望的呜咽，“…瞎眼的奶奶…没过半年…就哭瞎了眼…一头栽进河里…没了…”
菜窖里，只剩下阿婆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和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那件褪色的红嫁衣，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绝望的血泪，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悲凉。
巨大的悲伤和愤怒，如同冰冷的巨石，压在阿竹的心头。她看着那件承载着少女破碎梦想的嫁衣，听着翠儿和瞎眼奶奶的悲惨结局，只觉得胸口闷痛，几乎无法呼吸。仙门…抽走的岂止是梦？那是活生生的命！是穷苦人骨子里最后一点挣扎着向上生长的光！
就在这时，剑灵那虚弱却带着刻骨阴寒的意念，如同毒蛇般钻进阿竹的意识，充满了冰冷的鄙夷和滔天的恨意：
“看见没？废物？这就是仙门…‘点梦灯’的‘灯油’！翠丫头那点带着红嫁衣香气的…‘梦髓’…够他们那群伪君子…在静室里…点上一盏…亮堂堂的‘清心灯’…照着他妈的道貌岸然…打坐一个时辰了！”
梦髓…灯油…清心灯…
阿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髓深处渗出！将少女最珍贵的梦想，抽髓吸油，只为点亮一盏供他们“清心”的灯？这比掠夺蔬菜上的执念、诱骗老人交出梦境更加残忍百倍！这是将活生生的灵魂放在祭台上，榨取最后一点精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阿竹。她像是被那件褪色的红嫁衣牵引，如同梦游般，一步步走向那个破旧的小木箱。她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地上流淌的血迹，眼中只剩下那抹刺目的、悲伤的暗红。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向那件叠放整齐的嫁衣。指尖即将触碰到那黯淡粗糙的红布——
“呜——哇——！”
一声极其突兀、凄厉、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唢呐声响，毫无征兆地在阿竹的脑海中猛然炸开！
那声音并非喜庆的迎亲调，而是充满了绝望、扭曲、如同送葬般的悲鸣！尖锐的音符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入她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唢呐的悲鸣中，混杂进了一个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委屈、不甘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如同被困在无边黑暗中的最后哀鸣：
“我的红嫁衣！我的红嫁衣啊——！”
“还没穿上呢…还没坐上牛车呢…”
“阿壮哥…阿壮哥还在村口…等着呢…”
“还给我！把我的梦…还给我——！！！”
那哭喊声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阿竹的识海！她仿佛看到了！看到了一个面容模糊、却梳着乌黑辫子的少女，在无尽的黑暗中徒劳地奔跑、哭喊、抓挠！她身上穿着破烂的粗布衣裳，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件虚幻的、散发着微光的红嫁衣！那嫁衣的光芒正在被无形的、贪婪的黑暗之手疯狂撕扯、吞噬！
“啊！”阿竹短促地惊叫一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击中，猛地缩回了手！指尖冰凉刺骨，仿佛还残留着那绝望哭喊的寒意！她脸色煞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唢呐声！那哭喊！是翠儿！是翠儿残留在嫁衣里的、被强行撕裂的梦的碎片！是她魂飞魄散前，最后的不甘与哀鸣！
“翠…翠儿…”阿竹的声音带着哭腔，下意识地呢喃。
“嗡——！！！”
就在阿竹指尖触及嫁衣、引发翠儿残梦哀鸣的瞬间！
怀中那柄沉寂的“糖浆棒槌”，毫无征兆地再次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濒死凶兽般的狂暴震颤！
这一次，那层污秽厚重的琥珀色糖浆层再也无法压制！剑身缺口处，一股比之前更加凝练、更加狂暴、充满了毁灭与暴戾气息的暗红色剑气，如同压抑了万载的火山熔岩，轰然喷薄而出！
但这剑气并非攻向敌人！
它如同拥有生命般，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狂躁和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滔天恨意，猛地卷向木箱中那件褪色的红嫁衣！
“呼——！”
暗红色的毁灭剑气如同燃烧的怒龙，瞬间将整件嫁衣完全吞噬！
没有燃烧的火焰，没有刺目的火光！
只有那暗红色的剑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充满毁灭意志的触手，疯狂地钻入嫁衣的每一根纤维！那黯淡的金线绣花、粗糙的红棉布…在暗红剑气的侵蚀下，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无声无息地、极其迅速地变得焦黑、枯萎、最终化为无数细小的、灰黑色的尘埃！
嫁衣…在剑气中…灰飞烟灭！
连同翠儿残留在上面的最后一点哀鸣与不甘，一同被这狂暴的毁灭之力…彻底抹除！
“不——！”阿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枯瘦的手徒劳地抓向那团迅速消散的灰黑色尘埃，却只抓到一片虚无。她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绝望和空洞。
菜窖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狂暴的暗红色剑气在吞噬完嫁衣后，如同耗尽了力量，缓缓缩回霜魄剑身那蠕动的糖浆缺口之中。缺口边缘的糖浆疯狂蠕动，迅速弥合，将那暗红小字和竹叶花轮廓再次掩盖。
怀中那柄“糖浆棒槌”彻底沉寂下去，死沉死腻。
阿竹僵立在原地，看着阿婆瘫坐在地、万念俱灰的身影，看着地上那滩属于冷硬弟子的暗红血迹，看着木箱里那团属于翠儿嫁衣的灰黑色尘埃…巨大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悲伤将她淹没。
为什么？剑灵为什么要毁掉翠儿的嫁衣？是发泄？还是…一种另类的“解脱”？
就在这时，剑灵那虚弱到极致、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疲惫和滔天恨意的意念，如同垂死者的低语，幽幽地在阿竹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九幽地狱里挤出来的冰渣：
“蠢货…与其…让她那点残念…困在这破布里…一遍遍…尝那剜心的痛…一遍遍…被那群水蛭…隔着时空…吸食那点…绝望的‘髓’…”
它的意念充满了冰冷残酷的决绝：
“…不如…老子…亲手…送它个灰飞烟灭…落个…干干净净！”
灰飞烟灭…干干净净…
阿竹看着地上那团灰烬，又看着怀中沉寂如死的霜魄。剑灵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切割着她的认知。这是守护？还是另一种更极端的掠夺？
阿婆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枯瘦的手深深插进潮湿的泥土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在死寂的菜窖里低低回荡，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碎。
昏黄的煤油灯，火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老长，扭曲，孤单。影子旁边，是那个空了的破木箱，像一张无声咧开的、嘲讽命运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