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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的马蹄声渐远,孩子们被裹在温暖的毯子里带走时,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跑回来,往我手里塞了颗用红线缠好的乳牙,牙尖沾着点糯米粉,带着孩子气的甜)“姐姐说,这牙能辟邪。”她仰着小脸,眼睛亮得像洗过的星子,“我娘说的,掉了的乳牙要扔到屋顶上,才能长出新牙。”

我捏着那颗小小的乳牙,指尖传来微弱的暖意。义庄的屋顶还敞着个大洞,阳光从洞口灌进来,照在满地的糯米和符纸碎片上,泛着细碎的光。林默正蹲在墙角,用铁锹撬着块松动的地砖,砖缝里渗出些黑红色的液体,像没擦干净的血。

“这下面有东西。”她的铁锹柄往下探了探,发出“咚”的闷响,“是空的。”

大哥的触须顺着砖缝钻进去,很快卷出半片腐烂的衣角,布料上绣着朵褪色的桃花,针脚和阿桃红绸上的一模一样。“是永安班的人。”他的触须微微发颤,“这义庄底下,藏着戏楼的秘密。”

我们合力撬开地砖,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飘出股熟悉的胭脂味,甜得发腻,正是戏楼里那股带着冰碴的冷香。李醒把铜铃系在竹竿上往下探,银辉照亮了洞底——是堆叠在一起的戏服,红的、绿的、绣着龙凤的,层层叠叠压在下面,最上面那件,正是戏楼里那件染血的虞姬红衣。

“看来守尸人不光养煞,还在藏这些东西。”林默的铁锹往戏服堆里一戳,带出串生锈的头面,珠钗上的珍珠已经发黄,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他说的‘换命’,怕是和这些戏服有关。”

我抓起那件虞姬红衣,指尖刚触到布料,就像被冰锥刺了一下,眼前突然闪过些碎片——穿红衣的戏子在台上旋转,台下的看客举着酒杯大笑,守尸人年轻时穿着学徒的灰布衫,蹲在后台角落,偷偷往戏服里塞着什么……

“这衣服里有执念。”我猛地松开手,红衣落在地上,竟自己蜷缩起来,像在害怕,“守尸人年轻时,是永安班的杂役。”

李醒突然指着红衣的袖口,那里绣着个极小的“安”字,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绣的。“是阿桃她娘!”他想起桃花渡的木刻,“阿桃说过,她娘的戏服上,都绣着自己的名字。”

洞底突然传来“滴答”声,像水滴落在空桶里。我们往下扔了个火把,火光中隐约能看到洞壁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字,是用血写的——“光绪二十六年冬,雪封门,粮尽,班主令杀学徒充粮……”

后面的字被血糊住了,只能看清零星几个:“藏戏服于义庄下,待桃花开,魂归……”

“原来如此。”大哥的触须卷过那些字,“当年永安班不是人相食,是班主为了活命,杀了学徒!守尸人是唯一的幸存者,他藏了戏服,想等时机报仇,却被富人逼成了养煞的工具。”

火把突然“啪”地灭了,洞底传来女人的哭声,幽幽的,像戏楼里那个戏子的腔调。我们赶紧爬出洞口,刚盖上地砖,就见义庄门口站着个穿月白布衫的身影,是阿桃,她手里捧着那个绣了一半的红绸,脸色白得像纸。

“我娘的衣服……在下面,对不对?”她的声音发颤,红绸从手里滑落在地,“我就知道她没走,她在等我……”

林默捡起红绸,上面的桃花绣得越发鲜活,像是吸收了洞底的血气。“阿桃,”她把红绸递回去,声音放得很轻,“你娘不是困在下面,是想让你知道真相。”

阿桃抱着红绸蹲下去,眼泪滴在绸面上,晕开的桃花竟像活了一样,顺着纹路往上爬,最终在角落绣出个小小的“渡”字。“桃花渡……”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却带着种释然的亮,“她是想让我带她回桃花渡。”

我们帮阿桃把洞底的戏服都搬了出来,足足装了三大箱。她一件一件地抚摸着那些衣服,像在触摸亲人的脸,摸到那件虞姬红衣时,她突然从袖袋里掏出根桃花枝,轻轻插进衣领:“娘,我们回家了。”

离开义庄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阿桃说要把戏服埋在桃花渡的桃树下,让它们和春天长在一起。李醒的铜铃突然指向西方,那里的云层泛着诡异的紫,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

“这次的规则,怕是歪得厉害。”大哥的触须卷紧了我的手腕,触须上沾着的桃花汁液,竟泛起淡淡的黑,“那地方的怨气,能吞掉咱们的阳气。”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乳牙,红线缠着的牙尖硌着手心,像个提醒。林默把铁锹扛在肩上,锹头的寒光映着她的脸:“再歪的规则,也总有破绽。”

阿桃抱着红绸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记得来桃花渡吃桃花饼啊,我娘说,吃完了,就有力气走更远的路了。”

我们挥着手往前走,西方的紫雾越来越近,风里开始夹杂着细碎的哭声,像无数个没长大的孩子,在黑暗里等着被找到。我握紧那颗乳牙,红线在掌心勒出浅浅的印子——这一次,我们要找的,或许是被遗忘在黑暗里的童年。

(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我们踩着满地金红的光往前走,李醒的铜铃在腰间晃悠,叮铃叮铃响,却压不住风里飘来的细碎哭声。那声音尖细得像猫爪挠玻璃,忽远忽近,听得人后颈发麻。)

“这怨气邪门得很,”大哥的触须在我手腕上绕了两圈,带着些微的颤抖,“寻常冤魂是沉在底下的,这声音却像浮在半空,是被什么东西托着的。”他指尖沾着的桃花汁液已经彻底变黑,像淬了毒的墨。

林默把铁锹往地上一顿,火星溅起来,正好照亮路边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童语巷”三个字,笔画软乎乎的,像是孩子写的,却在“巷”字的最后一笔上,拖出个长长的钩子,像只蜷着的鬼爪。

“童语巷……”我摸着口袋里那颗乳牙,红线磨得掌心发烫,“这名字听着软,里头怕是藏着硬骨头。”

走进巷子,哭声更清了,从两旁的矮屋里渗出来,有的像被捂住嘴的呜咽,有的像摔破了糖罐的嚎啕,还有的只是哼哼唧唧,像小猫饿了找奶吃。屋子的门都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昏黄的光,却看不到人影,只有墙上的涂鸦在晃动——画着歪脑袋的小人,缺腿的小马,还有无数个圆滚滚的太阳,红得像血。

“快看这墙。”林默伸手摸了摸涂鸦,指尖沾下些粉末,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骤变,“是骨灰混着米糊画的。这些孩子……怕是没走得安生。”

李醒的铜铃突然剧烈地晃起来,朝着最深处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猛响。那屋子的窗户上糊着层薄纸,隐约能看到个黑影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支炭笔,一下下往墙上画,哭声就是从那里面钻出来的。

我们放轻脚步凑过去,纸窗上映出的影子突然停了,紧接着,哭声也断了。过了半晌,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像片羽毛刮过心尖:“姐姐,你口袋里的牙,是掉在床底下的那颗吗?”

我心里一紧,那颗乳牙确实是从一个孩子的床底下捡的——那孩子说,晚上总听见床底下有磨牙声,第二天就发现乳牙不见了。

“是……是你的牙吗?”我对着纸窗轻声问。

屋里静了静,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过了会儿,纸窗被顶开个小洞,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小手伸了出来,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芽糖,糖渣子粘在指缝里,像干涸的血痂。

“娘说,掉了的牙要扔到屋顶上,才能长出新牙。”那小手往我面前递了递,麦芽糖上的霉斑像朵烂掉的花,“可我娘把我的牙埋在了院子里,她说这样我就永远是她的小宝贝了……”

声音突然变尖,小手猛地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尖像铁钩子一样嵌进肉里:“可我不想当小宝贝!我想长新牙!我想啃硬骨头!”

林默眼疾手快,一铁锹劈在墙上,砖屑飞溅中,我们看清了屋里的景象——墙角堆着十几只小小的鞋,每只鞋里都塞着团头发;墙上的涂鸦层层叠叠,最新的一层画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女人,正把个孩子往嘴里塞;而那个蹲在地上的黑影,哪是什么孩子,分明是个披着头散发的女人,手里攥着的哪是炭笔,是根剔骨刀,刀上还沾着碎骨渣。

“是育婴堂的奶妈!”大哥的面色骤然一沉,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的触须如闪电般伸出,紧紧缠住那女人的胳膊,“当年这巷子里有间育婴堂,她竟敢将病弱的孩子私自掩埋,还欺骗家长说孩子已被领养!”

女人被触须紧紧缠绕,如同被蛛丝缠住的猎物一般,难以动弹,然而她却突然发出一阵怪笑,那笑声仿佛夜枭的嘶鸣,又似破风箱的喘息,尖锐而嘶哑:“我是为了他们好!病恹恹的家伙们活在世上也是受苦,只有埋在土里才能得到安息!”她说着,眼睛如同毒蛇一般,往那些小鞋上瞟去,“你瞧他们多么乖巧,在土里安安静静的,还能永远陪伴着我……”

“他们才不乖!”我一边喊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那颗乳牙。那乳牙被一根红线紧紧地缠绕着,由于我太过用力地攥着,红线都被勒得通红。

“他们想长新牙,想啃硬骨头,想跑想跳!”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可是你呢?你却把他们的念想都给埋了!”

我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无法抑制。这颗乳牙不仅仅是一颗牙齿,它代表着我童年的梦想和希望,而现在,这些都被无情地埋葬了。

话音刚落,那些小鞋突然晃动起来,鞋里的头发飘出来,在空中聚成一个个小小的人影,有的举着断了的拨浪鼓,有的拖着掉了底的鞋,都朝着女人涌去。哭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股冲劲,像在喊“还给我”“还给我”。

女人发出凄厉的尖叫,被人影紧紧包裹,逐渐蜷缩成一团黑色,最终“噗”的一声消散成一堆灰烬。那些小鞋里的头发飘落下来,铺满地面,竟然长出了嫩绿的新芽,仿佛是春天从土地中孕育出的希望。

巷子里的灯如迟暮的老人,一盏盏地熄灭了,只有墙上的涂鸦宛如夜空中的繁星,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那些圆滚滚的太阳,仿佛是一个个温暖的小太阳,散发着融融的暖意,晒得人暖洋洋的。李醒小心翼翼地捡起一只小鞋,宛如捧着一件珍贵的宝物,轻轻地往里面塞了一颗新摘的桃花瓣:“这下,该长出新牙了。”

走出童语巷时,天已经黑透了,星星缀满了天空,像无数颗亮闪闪的乳牙。大哥的触须舒展开来,沾着的桃花汁液又变回了粉色,他指着远处的亮灯处:“前面该是市集了,听说那里的糖画人,能画出会跑的小老虎。”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乳牙,红线已经松开了些,牙尖的暖意透出来,像个小小的约定。风里的哭声变成了笑声,清清脆脆的,像孩子们在巷口追着糖画人跑,跑着跑着,就长出了新牙,能啃动最硬的骨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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