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小镇的喧嚣，像一层温暖的、不真实的薄膜，包裹着云芷。她握着那串冰凉而红艳的糖葫芦，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却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与这鲜活的世界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壁垒。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驱散了魔域的阴寒，却照不进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
斩荒就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玄色的身影在熙攘的人群中依旧醒目，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格格不入。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恢复了墨色的、却依旧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看着她，仿佛在观察一件有趣的反应。
云芷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糖葫芦。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泽，包裹着里面饱满红润的山楂。那熟悉的、酸酸甜甜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
不是关于仙门清修的岁月。
而是更早，更遥远，遥远到几乎被遗忘的……属于凡尘俗世的、模糊而温暖的碎片。
那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镇上的庙会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油炸糕点的香气和尘土的味道。她穿着娘亲新缝的花布衫，梳着两个小揪揪，牵着爹爹粗糙温暖的大手，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钻来钻去。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扛着草靶子的老爷爷，上面插满了红得诱人的糖葫芦。
她眼巴巴地看着，扯着爹爹的衣角。爹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掏出几个铜钱，给她买了一串最大的。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咔嚓一声，脆甜的糖衣在齿间碎裂，混合着山楂微微的酸涩，瞬间盈满了整个口腔。那种简单而纯粹的满足和快乐，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五彩斑斓，轻飘飘的，却真实地存在过。
那个无忧无虑、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
是她吗？
那个会因为一串糖葫芦就开心一整天的、真正的云芷？
不是灵溪宗里谨小慎微的外门弟子，不是魔宫中挣扎求生的替身玩物。就只是……云芷。
一个普通的，会哭会笑，会为了一点甜食而雀跃的凡人女孩。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阴霾和痛苦，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小圈颤动的涟漪。
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在她苍白的、总是带着隐忍和疏离的脸上，唇角竟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那不是刻意挤出的顺从的笑，也不是绝望中凄然的笑，更不是带着嘲讽的冷笑。那是一种……全然放松的、带着一丝恍惚的、仿佛沉浸在某个温暖旧梦里的……真切笑意。
很浅。
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小石子激起的波纹，转瞬就要散去。
却真实地存在过。
带着一点点怀念，一点点酸楚，和一点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云芷”本真的柔软。
就在那抹笑意如同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唇角的瞬间——
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斩荒，瞳孔猛地一缩！
他周身那股刻意收敛的、冰冷的漠然气息，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和紊乱。那双深不见底的墨色眸子，像是骤然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激荡起剧烈的、难以置信的波澜！
不是素婉！
绝对不是！
素婉的笑容，是神女垂怜世间的慈悲，是清风拂过莲花的清冷高华，是历经沧桑后依旧温柔的包容。像月光，清辉遍洒，却带着距离感。
而眼前这个笑容……
这个转瞬即逝的、带着点傻气的、因为一串凡俗糖葫芦而流露出的笑意……
是笨拙的。
是稚气的。
是……带着烟火气的。
像冬日冻土下顽强钻出的第一抹绿芽，脆弱，却生机勃勃。像阴霾天空偶然漏下的一缕金色阳光，短暂，却灼热刺眼。
这是他从未在云芷脸上见过的神情。
不，是他在任何与“素婉”相关的记忆或幻影中，都从未见过的神情！
这个认知，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他心中那片因执念而堆积了千年的、厚重粘稠的迷雾！有什么东西，在迷雾深处发出了清脆的碎裂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扭开了头，避开了那道笑容。动作快得甚至带着一丝……狼狈？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陌生的、尖锐的刺痛感，不像是旧伤复发，更像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烫到的灼热感。耳根处，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热意。
他死死盯着街角一个卖杂货的摊子，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珍宝。胸腔里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像是被点着了一把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笑容……会让他……
让他什么？
他说不清楚。
是恼怒？因为看到了不属于“替身”的表情？是困惑？因为这个笑容与他固守的执念格格不入？还是……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悸动？
云芷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斩荒的异常。她还沉浸在那短暂而恍惚的回忆里，直到唇边那抹不由自主的笑意悄然消散，冰冷的现实重新包裹上来，她才猛地回过神。
她在干什么？
竟然在斩荒面前……笑了？
因为一串糖葫芦？
一股强烈的恐慌和后知后觉的窘迫瞬间攫住了她！她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恢复了平日里的低眉顺眼和疏离，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竹签，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斩荒一眼。
却见他正侧着头，线条冷硬的下颌绷得紧紧的，耳廓似乎……有点不正常的泛红？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有些躁动不安，虽然极力压制，但那细微的波动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怎么了？
是因为她刚才失态的笑，惹怒他了吗？
云芷的心沉了下去。果然，不该有任何松懈。在他眼里，她任何不符合“替身”设定的行为，恐怕都是不可饶恕的冒犯吧。
她低下头，将糖葫芦默默收回袖中，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甜意，只剩下沉甸甸的冰凉。
而斩荒，依旧僵硬地侧着头，胸中那股莫名的火焰还在灼烧。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好像……完全看不懂眼前这个女人了。
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看过，“云芷”本身。
那个笑容，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他荒芜了千年的心湖底，激起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混乱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