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净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感受着金属的冰冷。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汗味、咖啡因和机器热气的浑浊空气,仿佛是他这七十二小时的战功勋章。
他猛地旋开门锁,拉开了那扇沉重的大门。
门内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外,是明亮、安静、一尘不染的走廊。以李云亭为首,省委副书记、省政法委书记等一众大佬肃然而立,他们西装革履,神情严肃,身上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洁净。
门内,是昏暗、嘈杂、宛如地狱作坊的机房。空气污浊得像凝固的胶水,东倒西歪的速食面桶、堆积如山的咖啡杯、还有地上横七竖八的电线,构成了一幅末日景象。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煤堆里爬出来的难民,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身上散发着一股被熬干了的酸腐气味。
当这两个世界碰撞的瞬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李云亭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个机房,当他看到这片狼藉和那群形如槁木的工程师时,一丝不易察 ???的讥讽笑意,在他嘴角一闪而过。
装得还挺像。
他心中冷笑。这般苦心孤诣营造出的“悲壮”氛围,不过是为了掩饰失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罢了。
“陈书记,三天时间已到。”李云亭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中央调查组和省委的同志们,是来听取你们的‘突破性进展’汇报的。可以开始了吗?”
他特意在“突破性进展”几个字上,加了微不可查的重音,像是在提醒陈净,他当初吹下的牛,现在到了兑现的时候。
省委的几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眉头微皱。眼前这番景象,实在不像是能拿出“成果”的样子,倒更像是一个已经彻底失败的草台班子。
陈净仿佛没有听出李云亭话中的锋芒,他侧过身,让开一条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坦然的微笑。
“领导们请进。成果,已经准备好了。”
他没有多做解释,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机房的最深处,投向了那个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却强撑着不让自己睡过去的身影。
“林博士,该你上场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林翰身上。
当看清这位“顶尖人才”的模样时,几位省领导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头发油腻得像打了摩丝,胡子拉碴,白衬衫上满是咖啡渍,眼中的红血丝密布得如同蜘蛛网。这哪里像个博士,分明是个网瘾少年。
林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没有看那些大领导一眼,仿佛他们只是空气。他用一种近乎梦游的姿态,走到了主控台前。
“教授”想上前递给他一份刚刚整理好的讲稿,却被他一把挥开。
“成果,不是用ppt讲出来的。”
林翰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独有的、对门外汉的极端不耐烦。他扶着控制台,指着巨大的主屏幕,对身后那群衣冠楚楚的“观众”说道:
“睁大眼睛看好了。”
这般无礼的态度,让省委领导身后的几位秘书脸色顿时一沉,正要开口呵斥,却被李云亭一个眼神制止了。
他倒要看看,这最后的戏,要怎么演下去。
只见林翰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屏幕上那个丑陋的、由数据流组成的蓝色麒麟图样开始飞速旋转。
“‘麒麟计划’的数据之所以无法破解,是因为它的核心密钥在生成后,进行了一次不可逆的‘量子自纠缠销毁’,导致所有数据都变成了一片毫无规律的乱码,就像这样。”
林翰再次敲下回车。屏幕上,麒?图样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瀑布般滚动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无意义代码,像一片数字的坟场。
“任何常规的解密、破译,在这片坟场面前,都毫无意义。”
林翰的声音,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傲慢,“但,我们找到了它的‘幽灵’。通过构建一个‘谐波共振’的逆向模型,我们可以捕捉到当初密钥销毁时在数据底层留下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结构性涟漪。就像通过水面的波纹,反推出当初丢下去的那颗石子的形状。”
他的话,在场除了王建国和“教授”,没人能听懂。
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明觉厉的震撼。
“现在……”林翰的眼中,闪烁起最后的光芒,他缓缓地、一个一个地按下了几个键,仿佛启动了最终的审判程序。
“……见证奇迹。”
他话音刚落,屏幕上那片奔腾的乱码瀑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瞬间静止。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那些混乱的、毫无意义的字符,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重新排列、组合!
一行……两行……
一个加密文件的标题《关于“天穹”系统底层架构的迭代分析报告.dat》顽强地从乱码中浮现!
紧接着,一个数据图表的框架被勾勒出来……几行关键性的注释代码也恢复了原样……
虽然只是冰山一角,虽然恢复的数据支离破碎,但这无疑证明了一件事——
这条路,是通的!
这个谎言,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
整个机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看着屏幕上发生的、如同神迹般的一幕。
省委副书记下意识地向前走了一步,扶了扶眼镜,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王建国更是激动得浑身颤抖,嘴里喃喃自语:“做到了……他真的做到了……”
“这……就是我们的成果原型。”林翰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理论可行,路径打通。剩下的,只是时间和算力的问题。”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昏睡了过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一个天才,燃尽了自己,然后将这惊天动地的结果,扔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全场的焦点,瞬间从屏幕,转移到了李云亭的脸上。
李云亭依旧站得笔直,但他那张永远挂着冰冷讥讽的脸,此刻却是一片空白。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控制之外的情绪——震惊,错愕,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谬感。
他设下了一个必死的局。他给了陈净一把刀,让他自戕;给了他一个舞台,让他自焚。
可现在,陈净不但没死,反而用他给的刀,雕出了一朵惊世骇俗的花;用他搭的台,燃起了一片燎原的真火!
他被将死了。
被他自己的“督办函”,被他自己“高度重视”的姿态,被他亲口承认的“突破性进展”,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无法否认。
因为这个奇迹,是在他的“督办”下诞生的。否认,就是打他自己的脸。
就在这死寂之中,陈净缓缓地、一步步地走到了李云亭的面前。
他看起来疲惫至极,眼神却亮得像两颗寒星,他直视着李云亭那双失焦的眼睛,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声音,一字一句地问道:
“李主任,这就是我们荆州,用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为国家抢救回来的‘一点点’希望。”
“不知道这份答卷,您……还满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