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学校的日子
初秋的风带着桂花的甜香，卷着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轻轻拂过街角那所爬满常春藤的红砖教学楼。林晓妍背着张妈特意去百货大楼买的湖蓝色书包，站在刻着“育英小学”四个烫金大字的校门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指节泛白。
书包里的崭新文具硌得她后背发紧——那支带卡通橡皮头的铅笔，是张妈在文具柜台挑了足足十分钟才选定的；米白色的练习本边缘还带着裁剪后的毛边，纸页间飘散着淡淡的草木香。可这些精致的物件没能驱散她心头的惶恐，反而像一面面小镜子，照出她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有多寒酸。
校门口的石板路上，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正被妈妈牵着转圈圈，裙摆扬起的弧度里落满阳光；几个背着名牌书包的男孩勾肩搭背地跑过，球鞋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笑声像撒了把碎玻璃，亮得有些刺眼。林晓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把书包往身后藏了藏，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那双清澈却带着怯懦的眼睛。
“晓妍，别怕。”张妈的手轻轻落在她头顶，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发丝渗进来，“王老师都跟我讲好了，三年级（二）班的李老师是个好脾气的人，同学们也都很懂事。”
林晓妍点点头，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发不出声音。她知道张妈为了她入学的事跑了多少趟——那些天张妈总是披着一身月光回来，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化不开的疲惫，却还是会笑着给她看手里的入学通知书，说“晓妍以后就是这里的学生了”。她不能让张妈失望，可双腿像灌了铅，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米色连衣裙的女老师朝她们走过来，齐耳的短发打理得整整齐齐，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是林晓妍同学吧？我是你的班主任李敏。”
张妈连忙把晓妍往前推了推：“哎，李老师好，这孩子就是有点怕生。”
李老师蹲下身，视线与晓妍平齐，身上的茉莉花香混着粉笔灰的味道飘过来，意外地让人安心。“晓妍，我带你去教室看看？我们班的同学都等着认识新朋友呢。”她的声音像浸了温水，软软的，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林晓妍攥着书包带的手松了松，终于抬起头，小声说：“谢谢老师。”
走进教学楼时，走廊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像一群快活的小鸟在唱歌。墙壁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手抄报，有画着航天飞船的，有写着“保护环境”的，还有用彩纸剪的拉花在头顶轻轻晃动。晓妍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了——画上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每一朵都朝着太阳的方向。
“那是我们班李雪画的，”李老师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她可是我们班的小画家。”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教室门口。李老师轻轻敲了敲门，教室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几十双眼睛“唰”地一下看过来，像聚光灯似的打在晓妍身上。她的脸“腾”地红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手指紧紧抠着书包上的拉链，拉链头的金属硌得指尖发麻。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走上讲台，清了清嗓子，“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叫林晓妍，以后就是（二）班的一份子了，大家要好好相处哦。”
教室里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晓妍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像有只小兔子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她深吸一口气，按照张妈教的那样，微微弯腰鞠了一躬，声音细若蚊蚋：“大家好，我叫林晓妍。”
话音刚落，稀稀拉拉的掌声从教室各个角落响起，像雨滴落在积水里，溅不起多少涟漪。有几个男生趴在桌子上，手托着下巴打量她，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后排的女生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嘴角的笑意看得晓妍浑身不自在。她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还有块没洗掉的泥渍。
“晓妍，你就坐那里吧。”李老师指了指靠窗的位置，“那个空位旁边是李雪，你们认识一下。”
晓妍像得到特赦似的，几乎是小跑着穿过课桌间的过道，校服裙摆扫过其他同学的椅子腿，引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她把书包往桌洞里一塞，刚要坐下，旁边传来清脆的声音：“你好呀，林晓妍，我叫李雪。”
晓妍转过头，撞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辫，发梢随着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额前的碎发被阳光染成了浅金色，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的校服领口别着枚小雏菊形状的胸针，看起来格外活泼。
“你好。”晓妍的声音还是有点小，手指在桌布上反复画着圈。
李雪却好像没察觉到她的局促，自顾自地从书包里掏出个苹果递过来：“这个给你吃，我妈妈早上刚洗好的，可甜了。”苹果红彤彤的，表皮还带着新鲜的水珠，散发着淡淡的果香。
晓妍愣住了，下意识地摆手：“不用了，谢谢你。”在原来的学校，从来没人会主动给她东西吃。
“拿着吧，”李雪把苹果塞进她手里，力道轻轻的却很坚持，“我们以后就是同桌啦，要互相照顾才行。”
苹果的温度透过掌心传过来，暖烘烘的。晓妍捏着那个圆滚滚的苹果，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刚才紧绷的神经，好像松动了一点点。
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李老师站在讲台上，用温柔的声音讲解着课文里的段落。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身上，在讲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粉笔末在光柱里轻轻飞舞。晓妍听得格外认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手里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
她知道这样的学习机会有多难得。以前在乡下的学校，教室的墙壁斑驳脱落，冬天漏风，夏天闷热，课本都是高年级同学用过的旧书，纸页卷着边，上面还有别人写的批注。她总是要把那些批注擦掉，再用自己的字迹填满空白处，常常写得手指发酸。可即便那样，她也从没缺过一节课。
现在的课本是崭新的，纸质光滑，印刷清晰，上面的插图色彩明亮，连标点符号都看得清清楚楚。晓妍用指尖轻轻拂过课本封面，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把这里的每一节课都牢牢记住。
可没过多久，她就遇到了难题。李老师讲到比喻句的时候，举了个例子：“同学们，‘月亮像小船’就是个很生动的比喻，大家能再想几个类似的句子吗？”
教室里立刻举起一只小手。“老师，星星像眼睛！”“太阳像火球！”“云朵像！”同学们的回答争先恐后，李老师笑着一一肯定。
晓妍却皱起了眉头。她见过月亮，在乡下的夜晚，月亮常常像银盘一样挂在天上，亮得能照出地上的草叶；她也见过星星，密密麻麻的，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可她从没见过小船是什么样子的。张妈带她来城里的路上，她只在河边见过一次摆渡的木船，跟课本上说的“小船”好像不太一样。
她看着笔记本上写下的“比喻句：用跟甲事物有相似点的乙事物来描写或说明甲事物”，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子。这个定义她记下来了，可脑子里却空空的，想不出一个合适的例子。旁边的李雪好像看出了她的困惑，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用彩色笔写着：“别怕，不会的可以问我呀。”
晓妍看着那张纸条，心里暖暖的，朝李雪小声说了句“谢谢”。李雪冲她眨了眨眼，又转回去认真听讲了。晓妍握紧了手里的铅笔，把“小船”两个字圈了起来，打算放学回家后问问张妈，小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数学课就更难了。老师讲的乘法口诀，她只背到了“五五二十五”，可班里的同学已经能熟练地背到“九九八十一”了。当老师让大家抢答“七乘八等于多少”时，其他同学几乎是脱口而出“五十六”，只有晓妍还在掰着手指计算，等她算出答案时，老师已经开始讲下一道题了。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把脸埋得更低了，笔尖在练习本上反复写着“七八五十六”，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几个数字变得熟悉起来。她知道自己落下了很多功课，就像在长跑比赛中落后了一大截，但她不想放弃，哪怕要比别人多跑很多路，她也要追上去。
下课铃响的时候，晓妍的笔记本已经写满了半本，上面记着老师讲的重点，也画着她看不懂的地方——用红色的笔圈起来的词语，用问号标记的公式，还有用简笔画画的小问号。李雪凑过来看了一眼，惊讶地说：“晓妍，你记得好认真啊！”
晓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怕跟不上。”
“没关系的，”李雪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学后我可以教你，我数学可好了！”她的笑容那么灿烂，像午后最暖的阳光，照得晓妍心里亮堂堂的。
中午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晓妍又犯了难。食堂里飘着各种食物的香气——红烧肉的浓郁，西红柿炒蛋的酸甜，还有糖醋排骨的甜香，混在一起钻进鼻孔里，让她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可看着窗口前那长长的队伍，还有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菜肴，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在原来的学校，午饭都是自己带的干粮，有时候是一个冷馒头，有时候是几块红薯，就着白开水吃下去就算完事。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也不知道该怎么排队，怎么选菜。
“晓妍，快来！”李雪的声音从队伍里传过来，她正踮着脚尖朝晓妍挥手，“我帮你占了位置！”
晓妍连忙走过去，跟着李雪排在队伍后面。李雪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跟她介绍：“我们食堂的糖醋排骨最好吃了，阿姨做的时候会放好多冰糖，酸酸甜甜的，肉一抿就下来了。还有那个鱼香茄子，虽然没有鱼，但是味道特别鲜……”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像只快活的小鸟，晓妍静静地听着，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上扬了扬。原来吃饭也可以是件这么让人期待的事。
轮到她们打饭的时候，李雪熟练地报出菜名：“阿姨，两份糖醋排骨，一份西红柿炒蛋，再来两碗米饭，谢谢。”她转头问晓妍，“你要不要喝汤？今天有紫菜蛋花汤，很鲜的。”
晓妍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她还没喝过紫菜蛋花汤呢。
找座位的时候，晓妍看到有几个同学在偷偷看她们，还对着她的餐盘指指点点。她低下头，假装没看见，拿起筷子夹了一小块排骨放进嘴里。酸甜的酱汁在舌尖散开，肉质果然很嫩，轻轻一咬就脱了骨，好吃得让她差点把舌头也吞下去。
“好吃吧？”李雪看着她的样子，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我就说嘛，我们食堂的排骨是最好吃的。”
晓妍用力点了点头，又夹了一大口饭。米饭是用香喷喷的大米煮的，颗粒分明，不像家里吃的米总是带着点糠皮。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心里充满了感激。如果没有李雪，她现在可能还在食堂门口徘徊，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晓妍，你以前在哪个学校上学呀？”李雪一边吃饭一边问，眼睛里满是好奇。
“在乡下的小学。”晓妍的声音低了些，手里的筷子放慢了速度。她怕说出来，李雪会觉得她土气。
“乡下？”李雪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不是有很多小虫子？还有小溪和稻田？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说乡下的夜晚能看到好多星星呢！”
晓妍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愣，说：“嗯，夏天的时候，萤火虫会在草丛里飞，像小灯笼一样。”
“哇！”李雪发出一声惊叹，“好神奇啊！我从来没见过萤火虫呢，你能给我讲讲乡下的事吗？”
看着李雪期待的眼神，晓妍心里的顾虑渐渐消失了。她开始慢慢地讲起乡下的趣事——春天在田埂上挖野菜，夏天在河里摸鱼虾，秋天帮着大人收玉米，冬天在雪地里堆雪人。李雪听得入了迷，嘴里的饭都忘了嚼，时不时发出“哇”“真有意思”的感叹。
阳光透过食堂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们的餐盘上，镀上了一层金边。晓妍看着李雪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觉得，也许在这里，她真的能找到一个愿意听她说话的朋友。
下午的体育课是晓妍最害怕的。她穿着张妈特意给她买的白色运动鞋，站在操场上，看着同学们熟练地做着准备活动，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从小就不擅长运动，在乡下的时候，除了帮家里干活，几乎没做过什么体育锻炼，连跑步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
体育老师是个高大的男老师，嗓门洪亮得像喇叭：“今天我们自由活动，大家可以跳绳、踢毽子，也可以去器材室借篮球。”
话音刚落，同学们就欢呼着散开了。李雪拉着晓妍的手说：“我们去跳绳吧，我带了新买的跳绳，粉红色的，可好看了。”
晓妍想拒绝，可看着李雪期待的眼神，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点了点头，跟着李雪走到操场边的树荫下。
李雪从书包里掏出一根粉红色的跳绳，绳子上还串着几个小铃铛，摇一摇就发出“叮铃叮铃”的响声。“你看，好看吧？”她把跳绳的一端递给晓妍，“我们先慢慢跳，你跟着我的节奏来。”
晓妍接过跳绳，手指紧张地捏着塑料手柄，手心都出汗了。她看着李雪示范，只见绳子在她脚下像条灵活的小蛇，“啪嗒啪嗒”地打着地面，铃铛随着跳跃的节奏叮当作响，马尾辫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
“很简单吧？你来试试。”李雪停下来，笑着说。
晓妍深吸一口气，学着李雪的样子把绳子甩到身后，然后猛地向前一荡。可绳子刚到脚边，她就慌了神，脚步不是快了就是慢了，要么就是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