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18日
溪尾幼儿园课休时间，阳光正好。陈野揣着兜在操场上溜达了一圈又一圈。
“啧，奇了怪了，”他小声嘀咕，“热心市民许多多呢？每次需要她帮忙搞点动静，人影都摸不着，零食买回来了她倒是第一个跑了出来，跟装了定位似的，说好的新年愿望是吃好吃的从不迟到呢，” 这娃的“神出鬼没”技能点，绝对是点满了。
第二次溜达到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榕树下时，陈野终于觉出不对劲了。只见同班那个内向的李子维小朋友，正仰着小脸，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跟被施了定身法似的。顺着他的目光往上一瞧，
好家伙，
树杈子上，挂着一蓝一粉两个“人形果实”，正贼兮兮地往下瞅呢。
“哈哈哈哈哈~~~”
“额鹅鹅哈哈~~”
树上那俩“果子”见被陈野逮个正着，非但不怕，反而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鹅叫。笑声清脆又嚣张，惊飞了旁边几只歇脚的小麻雀。
不是别人，正是身穿一件洗得有点发白的蓝色长袖运动外套的唐晓白，和她屁股后面趴着的、穿着粉色小毛衣配灰色灯芯绒背带裤的许多多。
陈野叉着腰，无语望树：“两屁儿黑的瓜娃子，你们又在树上搞什么？赶紧给我下来。”
“你莫管噻，陈老板。” 晓白晃悠着两条小短腿，笑嘻嘻地甩出一句，那语气能把人气笑。
“我能不管吗？” 陈野感觉自己血压有点升高，“这摔下来是闹着玩的？”
晓白大概也怕陈野真发飙，赶紧改口：“莫生气莫生气噻，我们下来嗷，莫生气嗷。” 她扭头对趴在自己屁股后头、像只树懒熊似的许多多发号施令：“瓜娃子，下去嗷。”
多多紧紧抱着树枝，小脸皱成一团，带着哭腔：“我下不去，我不会鸭~~~谁来帮帮我鸭~~~~”
得，标准的“管杀不管埋”。上去的时候估计比猴还利索，下来就抓瞎了。
树底下的李子维小朋友看得咯咯直乐，小脸上写满了新奇。
“哟~~~是嫩个瓜娃子，莫要梭边边嗷，老子来抓你咯，多多——你个憨憨儿快走噻。” 晓白学着大人的腔调，作势要去推多多，吓得多多嗷嗷叫：“晓白，晓白不要赶我鸭~~~救我下去鸭~~~~我不要在树上，我要在树下，陈野，快帮帮我鸭，我下不去鸭，太好吃啦，再吃一个，啊我不吃啦。” 敢情这俩在树上不光躲猫猫，还顺带开了个瓜子茶话会。晓白在前，多多在后，趴得那叫一个惬意又惊险。
现在问题来了，晓白想下来，但多多这“路障”堵在后面，根本下不去。
“多多恁个瓜娃子，快下去噻。” 晓白催命。
“不要鸭~~~不要鸭~~~不要杀我，我好害怕鸭，我下不去，陈野你快救救我吧~~~~” 多多彻底化身树懒2.0，死死抱着树枝，别说下树了，连掉个头都做不到，活像只软趴趴、被胶水粘住的蚕宝宝。
树下，李子维小朋友收起了笑容，小脸上满是担忧，看看树上的“惨状”，又看看陈野，意思很明显：咋办？
陈野一个头两个大，赶紧安抚：“晓白，你先别催她，越催她越慌。” 他指着多多，“多多，你先别动，抱紧了。” 他把自己放在树下的凳子挪了个比较稳妥的位置，自己站了上去。
“多多，听我指挥，慢慢把屁股往后挪一点，脚往下探，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陈野伸着手对着多多说道。
多多磨叽了半天，屁股象征性地扭了扭，抱着树枝的手却半点没松，哭唧唧：“宝宝害怕~~”
陈野手都举酸了，这娃还在树上当挂件。他无奈地对李子维说：“李子维，快，去喊小李老师来。”
等小李老师急匆匆赶到时，坚强的许多多同志已经快要绷不住了，小嘴瘪着，眼眶红红的，看着可怜巴巴。小李老师看着树上这造型奇特的两位，差点没憋住笑，赶紧板起脸，柔声对多多说：“多多别怕，老师抱你下来。”
多多一听，警惕心爆棚，小嘴叭叭：“小李老师，你会不会骗宝宝鸭？我是个乖宝宝，我是被晓白带坏的，都怪她。”
树上的晓白顿时大怒：“瓜娃子恁个屁儿黑，是你自己要跟上来的，还怪我。” 这甩锅甩得毫无心理负担。
小李老师见多多不肯松手，便转向晓白：“晓白，老师先抱你下来。”
晓白小脖子一梗：“不要，不要噻，这是我的强项嘛。” 小丫头还挺有自尊心，觉得让人抱下来太没面子。
陈野在一旁看得火大，使出杀手锏：“行，你们俩都不下来是吧？那我走了，我要去小超市买——零——食——了。”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零食”二字如同魔咒，多多瞬间瞳孔地震，虽然她时而傻，时而精明，但是此刻她是精明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陈野走了，晓白肯定不会给小李老师面子又要催命……完了完了，要变树干了！
“不要走鸭陈野，” 多多尖叫，“救我下去鸭，我信你，我信你鸭。” 此刻的精明劲儿盖过了恐惧。
陈野站回小凳子上，伸出手：“那你撒不撒手？”
多多看着陈野伸出的“救命稻草”，又看看身下“遥远”的地面，小脸皱成了苦瓜：“我们之间……能不能有点信任？”
“蛤？” 陈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危机”整懵了。
小李老师也赶紧温柔助攻：“多多，老师保证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你相信老师。”
多多闭了闭眼，一副豁出去的表情，终于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抱树枝的手，像个树袋熊宝宝一样，被小李老师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稳稳放在地上。
脚一沾地，刚才还吓得快哭的多多，瞬间满血复活，小胸脯一挺，脑袋一昂，双手叉腰，原地开启嘚瑟模式：“哈哈哈哈~~~我上树啦，我又下来啦，我吃瓜子啦，我这么厉害我骄傲了吗？我说话了吗？哈哈哈，晓白我比你先下来呢，我好棒鸭~~~哈哈哈。” 那得意劲儿，仿佛刚征服了珠穆朗玛峰。
陈野和小李老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这小妮子，刚才是真害怕，现在也是真能吹。她的小手还不忘伸进背带裤前面的兜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一颗幸存的瓜子，“咔吧”一声嗑开，美滋滋地嚼着，腮帮子鼓鼓囊囊，把“劫后余生”的喜悦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边，小李老师再次站上小凳子，对还在树上的晓白伸出手：“晓白，让老师抱你下来。”
“不要，不要噻，这是我的强项嘛。” 晓白还在坚持她那点“江湖地位”。
“小孩子不准爬树，快下来。” 小李老师这次态度坚决，不顾晓白“这是我的强项”的抗议，硬是把她从树上“摘”了下来。
两个“落网”的小皮猴站在地上，嘴巴周围一圈红的黑的——显然是偷嗑瓜子留下的“罪证”。
陈野看着这俩“花脸猫”，叹了口气，跟小李老师说了一声，打算带她们去小超市“清洁”一下。他顿了下，目光落在旁边安安静静看着的李子维身上：“李子维，你也一起来吧。” 这个刚转来一个多月的小朋友，平时太安静了，总是默默一个人玩。
李子维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奥特曼，听到陈野叫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小幅度地点点头，默默地跟在了后面。
到了小超市门口，陈野跟老板打了声招呼，要了几张沾湿的纸巾。他先递给晓白一张：“擦擦嘴，花猫一样。”
晓白接过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嘴巴周围，小表情异常认真。她不能变成脏小孩，因为没人喜欢脏小孩，包括陈老板。擦完湿的，她还特意又拿了张干的纸巾把水渍吸掉，确保小脸蛋干干净净。最后，她把两团废纸熟练地揉在一起。
多多也接过一张，但她显然豪放得多，先是用纸巾抹了一把刚在树上紧张时冒出来的鼻涕泡，然后顺手就擦了擦嘴，动作行云流水，毫不嫌弃。擦完，她非常自然地把用过的纸巾塞到了旁边晓白口袋里。
“瓜娃子，去丢掉。” 晓白嫌弃地把那团混合了鼻涕和瓜子壳的“生化武器”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连同自己那团干净的纸，一并塞回多多手里。
多多嘀嘀咕咕，极不情愿地跑去把纸团丢进远处的垃圾桶。回来时，她贼兮兮地凑到一直安静跟在旁边的李子维身边，肆无忌惮地打量他，那眼神，活像菜市场大妈在挑萝卜。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李子维紧紧攥着的小手上。
“晓白，他的手上有只奥特曼~” 多多压低声音，像发现了什么大秘密，“好可爱鸭，晓白，你拿过来我们玩叭。”
李子维闻言，立刻后退两步，把拿着奥特曼的手藏到身后，警惕地看着多多。
多多嘿嘿一笑，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两颗瓜子，大方地递给李子维：“吃，吃鸭~~~没有毒，好吃着呢。”
李子维犹豫了一下，看着多多真诚的小脸，又看了看那瓜子，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小心地放进嘴里嚼了嚼，然后非常小声地说了句：“好吃。”
多多一看有门儿，立刻打蛇随棍上，恶魔低语再现：“把你的奥特曼给我玩玩呗？” 她又逼近一步。
李子维跟着后退一步，坚定地摇头。
“你不给，” 多多头上的恶魔之角闪闪发光，“晓白打你，晓白，他玩不起鸭，他不喜欢你呢，他不给你面子。”
“爬开。” 晓白没好气地把煽风点火的多多扒拉到一边。她没理会多多的挑拨，反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小纸条，展开来给李子维看：“瓜娃子，恁个画的？”
纸条上是用彩色铅笔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牵手，背景还有几朵小花。李子维看到纸条，羞涩地笑了笑，用力点点头。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小声说：“交，交朋友。我们……是好朋友。” 说完，小脸微微泛红。
多多一看有戏，立刻又凑上来，锲而不舍：“那把你的奥特曼给我们玩，好朋友要分享。”
李子维看着热情的多多，又看看比较“讲道理”的晓白，小脸写满了纠结。
……
陈野站在几步开外，手里拿着瓶刚买的矿泉水，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介入。小孩子的心扉，往往只有在小孩子的世界里，才能自然而然地打开。他看出来李子维很内向，或者说，只是面对不熟悉的人和环境时胆子特别小，显得怯生生的。转学过来一个多月了，还经常被那个小霸王王晨鑫欺负，连陈野叫他，他有时都只敢怯怯地点头，不敢吭声。大概在李子维眼里，陈野这个总是一副“小大人”做派、还组织唱歌的同学，自带一种让他有点怕怕的气场吧。
今天买的零食不多，主要是些小包装的果丹皮、无花果丝、薯片、山楂片和棒棒糖，顺带又让小超市老板帮忙送了些Ad钙奶到幼儿园。目的明确——为待会儿排练《半生雪》的小朋友们提供点“动力燃料”。
刚踏进幼儿园大门，上课预备铃就“叮铃铃”响了起来。陈野指挥道：“多多，去班里喊参加排练的小朋友出来集合，老地方。”
“好哒。” 多多立刻领命，“哒哒哒”地冲进教室，边跑还边发出“哈哈哈”的魔性笑声。陈野、晓白和李子维跟超市老板先往后院走过去。
左等右等，过了好一会儿，连个人影都没见着。陈野正觉得奇怪：“这多多办事效率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刚走过去，就听见旁边走廊传来一阵动静。
三人走过去一瞧，好家伙，只见班里另一个这学期新转来的小女孩黄可欣，正板着小脸，一手拿着湿纸巾，一手抓着多多的手腕，正在给她擦手，旁边地上还扔着一张刚擤过鼻涕的纸。
黄可欣扎着两个整整齐齐的羊角辫，穿着干净整洁的粉色小裙子。
调皮捣蛋许多多此刻虽然被抓着，脸上却还是笑嘻嘻的，满不在乎地嚷嚷：“嘿嘿，我吃鼻涕了，咸咸的。”
这话一出，黄可欣的小眉头立刻皱得更紧了，她二话不说，拿起擦完手的湿纸巾，训了多多几句，照着多多的手心就“啪啪”拍了两下，力道不重，但气势十足。
多多瞬间懵了，大眼睛眨巴眨巴，小嘴微张，估计那句“它鸭的你敢打我，除了晓白谁打我我都不服，哼” 已经在舌尖打转了。但看着黄可欣那凶巴巴、仿佛小老师附体的眼神，硬是没敢说出口。她瘪瘪嘴，小声嘀嘀咕咕，但身体倒是很诚实地没敢乱动，任由黄可欣继续给她擦脸和小花手。
陈野看得啧啧称奇。没想到啊没想到，除了“恶霸”晓白，居然还有小朋友能治得住“混世魔王”许多多。林子豪？那只是多多的一生之敌，互相伤害罢了，多多可不怕他。
这个黄可欣，有点东西。听说是为了下半年能顺利入读旁边有名的溪尾中心小学才转来的，看来“学霸预备役”的气场就是不一样。
等参加排练的三十多个小朋友终于稀稀拉拉地在小操场的榕树下集合完毕，陈野开始分发“动力燃料”。零食发完一圈，还剩了点。他也不着急收起来，随手放在脚边的石桌子上。
看着眼前这缩水了不少的队伍，陈野心里腹诽不已，啧，同人不同命啊。林北好不容易给你们争取个在五一爱国慈善演唱会上露脸镀金的机会，还好吃好喝供着，居然还有不识相的。虽然有几个小朋友确实是天生胆小内向，不敢上台，但班里那几个平时最能闹腾的小坏蛋基本都没来。不过，那个王晨鑫居然来了，倒是让陈野有点刮目相看：这小子，难道还有点集体荣誉感？
离演唱会还有十几天，陈野也没打算把小朋友练得太狠。他耍了个小心眼，把队伍分成了两拨：前面一列是几个领唱的小主力，嗓门大不怕生的晓白、表情包担当多多、个子虽小但很认真的陈芊芊，同宗的陈诚陈莉莉两兄妹，以及被多多激发出胜负欲、唱歌意外不错的林子豪，还有被林子豪拽着的婉莹。剩下的就在后面当合唱团。陈野负责弹吉他伴奏，气质小仙女以后的国民妹妹江晚则负责弹钢琴。
练了大概半个小时，陈野就宣布原地解散自由活动了。他自己抱着吉他，挪到老榕树更阴凉的一边，打算再练会儿指法。那包剩下的零食就随手放在脚边，想着等放学了分给同宗的几个小孩子。
结果还没清净十分钟，一个熟悉的小脑袋就从树后探了出来。馋嘴贪吃许多多苍蝇搓手，脸上挂着“我最乖我最懂事”的谄媚笑容，小眼神跟钩子似的，直接就锁死在了那包零食。
陈野瞥了她一眼，懒得管。对付多多，他太有经验了：只要给点吃的，她就能瞬间化身最乖巧、最听话的挂件，完全不用费心。让她自生自灭？放心，她灭不了，只会“生”得更圆更润、更茁壮。
陈野自顾自地拨弄着琴弦，沉浸在旋律里。多多则幸福地沉浸在她的零食海洋中，无法自拔。小小的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她满足的咀嚼声。
直到陈野觉得手指有点酸了，停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顺手想去拿瓶水喝时，目光扫过零食袋——
好家伙，
袋子里除了他那瓶孤零零的矿泉水，原本零零散散十几包的小零食，此刻只剩下几包还没遭毒手，还有几片孤零零的山楂片和一根被压扁的果丹皮在风中凌乱，其他的，全进了多多的“无底洞”。
“许多多，” 陈野赶紧把袋子拎起来，远离那个还在意犹未尽舔手指的小吃货，“不能再吃了。”
“蛤？” 多多一脸无辜加委屈，“还有呢……”
“还有你个头。” 陈野指着她那圆鼓鼓、像充了气的小皮球一样的肚子，“你看看你的肚子，再吃就要爆炸了，变成小金鱼了知道吗。”
据说小金鱼是不知道饱的，只要有人投食，它们就会一直吃，直到把自己活活撑死，永远不会停嘴。
陈野看着眼前这个还在咂摸嘴、眼睛还往袋子里瞟的许多多，陷入了深深的忧虑：这娃……上辈子怕不是真是属小金鱼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