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或者说，这片废土上残存的、名为历史的尸骸，向来是由最响亮的声音书写的。而此刻，那个声音，来自天上。
它不是通过任何广播塔，也不是经由任何物理介质。它直接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视网膜上、在他们灵魂最深处的系统面板上，以一种不容置疑、不容辩驳的方式，颁布了一道神谕。
【警告：检测到宇宙级异常变量‘零’。】 【‘人类守护协议’激活，将不惜一切代价予以清除。】 【全球任务：猎杀‘变量-零’。】 【任务奖励：……】
血红色的字体，带着一种源自世界底层规则的、冰冷的权威。它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短短几秒钟内，感染了废土上的每一个角落。从钢铁壁垒森严的指挥中心，到散落在辐射荒漠里、挣扎求生的最后一个幸存者营地。
世界，安静了一瞬。
然后，彻底沸腾。
**拾荒者公会，总部，“无名之城”。**
这座建立在旧世界巨型环形加速器遗址上的城市，是废土上最接近“中立”二字的地方。这里没有联盟的铁腕，也没有狂信徒的呓语，只有一条永恒的法则：一切皆可交易。
但今天，这条法则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公会最高评议会的圆桌旁，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十二位评议员，废土上最顶尖的情报贩子、军火商和走私头子，此刻都死死地盯着桌子中央那份由系统直接投射出来的、血淋淋的悬赏令。
“一亿贡献点……联盟的中央数据库，S级的完美基因序列，还有……一个壁垒城市的……‘荣誉’公民身份？”一个下巴上装着机械颚的男人，声音嘶哑地念着，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咀嚼滚烫的金属，“监察者……或者说，那个自称是‘神’的玩意儿，这次是下了血本了。”
“这已经不是血本了，‘铁颚’。”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永远笼罩在兜帽阴影下的女人，她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这是在收买整个世界。它在逼所有人站队。”
“那我们就站队！”一个满身横肉的军火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水杯嗡嗡作响，“灰鸦是我们的人，没错。但她现在跟一个被世界通缉的怪物搅在一起！为了她一个人，难道要让我们整个公会，去对抗联盟，对抗……‘神’？别忘了，我们的立身之本是中立，是交易！现在，最大的交易就摆在眼前！”
他的话，引起了在场一半以上评议员的点头附和。贪婪的火焰，在他们的眼中熊熊燃烧。
坐在主位上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他是公会的创始人，“钟摆”。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浑浊眼睛，静静地看着每一个人。他的手指，在一块磨损得看不出原貌的怀表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滴答，滴答。
“乌鸦丫头……”他终于开口了，声音苍老而疲惫，“是公会成立以来，最顶尖的执行官。她为公会带回来的利益，比你们在场大多数人一辈子见过的都多。”
“那都是过去了，钟摆阁下！”军火商急切地说道，“现在，她是我们最大的负资产！联盟已经派人来接触我了，只要我们提供‘变量-零’的情报，他们愿意把未来十年，壁垒百分之三十的军火订单交给我！”
“你已经被收买了，‘屠夫’。”兜帽女人冷冷地说道。
“我这叫识时务！”屠夫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难道你要为了那点可笑的‘情义’，把我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吗？！”
争吵声如同潮水般在会议室里炸开，整个公会，这个在废土上屹立了数十年的中立巨塔，第一次出现了从根基处开裂的迹象。
“够了。”
钟摆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那座混乱而充满活力的无名之城。
“公会，从不参与战争。这是我们的第一信条。”他说道，“但，公会也从不背叛自己的成员。这是我们的……底线。”
他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人察觉的、锐利如刀锋的光芒。
“所以，我的决定是……”
“公会，将在这场风暴中，继续保持‘官方’中立。任何成员，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自由选择接受或拒绝这份悬赏。公会不会干涉，但也不会提供任何官方层面的支持。”
这个决定，看似是和稀泥，却让屠夫和兜帽女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都明白，钟摆的潜台词是：想发财的，自己去。想报恩的，也自己去。但无论你们做什么，都别打着公会的旗号。公会，要在这场神仙打架中，活下去。
“但是……”钟摆的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屠夫身上，“如果我发现，有谁利用公会的情报网络，去猎杀我们的S级执行官……”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地打开了那块古老的怀表。表盘里，没有指针，只有一个小小的、不断摇摆的……断头台模型。
“……公会的规矩，你们都懂。”
屠夫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风暴，已经在这座中立之城的心脏地带，撕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
**黑石聚落，一处由数百名幸存者组成的矿业据点。**
聚落的首领，是一个断了一条腿的退伍老兵，人们都叫他“老爹”。此刻，他正拄着拐杖，站在聚落中央的广场上，看着面前一张张或恐惧、或迷茫、或贪婪的脸。
那份全球通告，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们赖以维生的脆弱平静。
“首领，我们该怎么办？”一个年轻的矿工，声音颤抖地问，“那可是……一亿贡献点啊！只要我们能……哪怕只是提供一点线索，我们就能买下一整支护卫队，再也不用怕那些该死的沙虫了！”
他的话，点燃了很多人心中的火焰。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世界里，活下去，就是唯一的真理。而那份悬赏，是通往“活下去”这条路的、最快的捷径。
“是啊，老爹！我们守着这破矿坑，什么时候是个头？” “那个叫‘零’的，听说是怪物！我们这是在替天行道！”
人群开始骚动，贪婪的气息，如同瘟疫般扩散开来。
老爹沉默着。他抬起头，看向那灰蒙蒙的天空。他想起了大灾变之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曾指着天空告诉他，那里有神。后来，世界毁灭了，他们有了“系统”，有了监察者，人们说，这就是新的神。
可现在，这个新的“神”，却用一份血淋淋的悬赏，让他们去自相残杀。
“都给我闭嘴！”老爹用他的铁拐杖，狠狠地敲击着地面，发出一声巨响。广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你们的脑子，都被那些数字给烧坏了吗？”他的声音如同咆哮的雄狮，“你们忘了风语者山谷是怎么来的吗？那是‘变量联盟’！是那个叫‘零’的人，从联盟的炮口下救下来的！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当成垃圾一样看待的……‘变量’！”
他环视着众人，眼中满是失望和悲哀。
“今天，你们可以为了贡献点，去出卖他。那明天呢？当联盟或者那个什么狗屁‘监察者’，觉得我们这个矿坑碍眼了，发布一个悬赏我们所有人的任务时，谁来为我们说话？！”
“我们这些在泥地里打滚的人，要是再不抱成一团，就真的只配被那些大人物们，一个个踩死了！”
老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许多人心中的贪婪之火。他们低下了头，感到了羞愧。
但总有不同的声音。
“说得好听！”人群中，一个精瘦的男人冷笑道，“抱成一团？然后呢？跟那个‘零’一起，被全世界的军队和疯子碾成粉末吗？老爹，你老了！你的血已经冷了！我，不陪你在这里等死！”
他说着，从腰间拔出了一把手枪，对准了天空。
“愿意跟我去发财的，站到我这边来！我们去猎杀那个‘零’！我们要做人上人！”
人群，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始……分裂。一小部分人，犹豫着，走到了那个男人的身后。而更多的人，则留在了原地，脸上写满了挣扎和痛苦。
这个小小的、挣扎求生的聚落，在这一天，被那份来自天上的宣告，一分为二。
**风语者山谷，“圣域”。**
当那份全球通告出现时，正在指挥部里规划着防御工事的张铁拳，猛地站了起来。他那张永远如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的神色。
“混账……”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不是在骂监察者，也不是在骂零。他是在骂……命运。
他刚刚才从旧秩序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刚刚才找到了一个新的、值得他为之献上一切的信念。可转眼间，这个信念，就被推到了全世界的对立面。
“坐标……暴露了。”他身边的巴图，声音沉重得如同山崩，“山谷的防御工事，才刚刚完成不到三成。我们……挡不住的。”
是的，挡不住。他们可以凭借地利和成员们奇异的能力，抵挡住一支、两支军队。但他们挡不住……整个世界。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每一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绝望的阴影。他们刚刚才赢得了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却发现，那不过是最终审判来临前的一道……开胃菜。
“都把头抬起来！”张铁拳的声音，如同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看看你们那副德行！像什么样子！”
他走到巨大的沙盘前，双手重重地撑在上面。
“坐标暴露了又怎么样？全世界都想杀我们又怎么样？”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铁水，扫过每一个人，“我们是变量联盟！我们是风暴本身！是我们在改变这个世界，不是世界在审判我们！”
“零，正在回来的路上。他把后背，交给了我们。”
“我们的任务，不是在这里唉声叹气，不是在这里计算自己能活几分钟！”
“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代表着山谷入口的那个模型上。
“在零回来之前，把这里，变成一座让所有敌人，无论是人类，还是神明，都为之折戟沉沙的……钢铁要塞！”
“哪怕我们所有人都战死在这里，也要为他，为这个新世界的未来，争取到哪怕是……最后一秒钟！”
他的话，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每一个绝望者的心脏。恐惧还在，但它被一种更加炽热的情感所覆盖——荣耀与使命。
“传我命令！”张铁拳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铁血，“所有战斗单位，进入最高战备状态！防御工事，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施工！所有非战斗人员，转移至地下避难所！”
“巴图，你的人，负责布置陷阱和安抚人心。告诉所有人，神，正在归来的路上。而我们，是神的……守门人。”
命令，被一道道地传达下去。整个风语者山谷，这片刚刚才从战火中获得一丝喘息的圣地，像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开始亮出它所有的獠牙。每一个幸存者，都拿起了武器，走向了自己的战位。
他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但他们知道，他们为何而战。
夜空中，三头黑曜石君王，如同三道黑色的流星，撕开风雪，在冻结的大地上狂奔。
零趴在为首的巨兽背上，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他的身体，因为强行召唤和维持这三头巨兽的存在，已经濒临极限。每一次心跳，都像是要把他的胸膛撕裂。
他的金色右眼，看着远方家的方向，充满了滚烫的焦虑。而他的黑色左眼，则倒映着整个废土的数据流，那是一片由无数条红线构成的、正在向着风语者山谷收束的……天罗地网。
他能“看”到联盟的钢铁洪流正在集结，能“听”到拾荒者公会的争吵，能“感受”到无数普通幸存者心中的贪婪与挣扎。
他成了全世界的焦点，成了风暴的中心。
“零。”灰鸦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传来，带着一丝温暖，“我们还有多久？”
“按照现在的速度，三十六小时。”零回答道，声音沙哑，“但愿……我们那个小小的诱饵，能为我们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墨菲虚弱的声音响起：“最新的数据……不太好。虽然有超过七成的猎杀者被诱饵吸引，但……联盟的‘净化者’主力军团，完全没有理会诱饵。他们的航向，从一开始，就笔直地……指向了山谷。”
这个消息，让零和灰鸦的心，沉到了谷底。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零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那片被阴云笼罩的、看不见星辰的天空。
“那就……再快一点。”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身下的巨兽，下达了新的指令。
三头黑曜石君王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它们体表的晶石开始发出红色的光芒，那是燃烧自己生命核心所换来的、极限的速度。
风暴已经宣告了它的降临。而他们，这些被世界所抛弃的变量们，正以一种决绝的、近乎于自毁的姿态，向着风暴最猛烈的中心，发起归家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