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台平板电脑递了过去。
屏幕上亮起的,是一个设计语言仿佛停滞在世纪之交的网页。
它的背景是某种单调的、近乎于黑色的深灰,其上铺陈的,是如刀刻斧凿般尖锐的白色与绿色字符。
没有流畅的动态效果,没有迎合当代审美的圆角矩形,一切元素都以最原始、最直接的姿态存在着,仿佛一种对功能性的极端崇拜。
页面的左上角,是一个由粗糙像素块构成的、辨识度极高的图标:
一只风格化的、侧向的鹰隼头颅,线条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鹰眼的位置,是一个不断闪烁的红色像素点。
紧邻图标的是网站的名称:“自由战士”(Freedom Fighters),下方附有一串由字母与数字杂乱构成的网址。
主页的核心内容,被一个巨大的、不断滚动的任务列表所占据。
每一行都由一串编号与一个悬赏额度构成,额度以加密货币计价,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
没有任何关于任务目标的描述,只有冷冰冰的代号与诱人的价码,如同一个挂满了人头标价的、数字时代的屠宰场布告栏。
界面的左侧边栏,是一个极其简陋的个人信息标识。
用户名:塞勒斯 (cyrus)。
其下是一串Id码。
再无其他。
而右侧的边栏,则是一个实时更新的接单信息流,信息格式同样简洁:
某个匿名的用户名,以及他们刚刚接下的任务单号。
信息刷新得很快,仿佛一场无声的抢购,每一次滚动都意味着又有一个人将自己的命运投入了这台巨大的、匿名的绞肉机中。
“这就是那些杀手的来源。”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室内,足以让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她的耳中。
“‘自由战士’网站。
目前,在整个友利坚,无论是从注册用户的绝对数量,还是从其成员背景的覆盖广度来看,它都稳居同类平台的首位。”
我将那本通俗小说合上,书脊发出轻微的声响,随后将其平置于桌面上。
伊莎贝拉则调整了坐姿,从沙发的另一头挪到我的身侧。
她身上那件brunello cucinelli羊绒衫的柔软布料,与沙发皮革摩擦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静谧中被放大了。
我甚至能闻到她发梢传来的一缕清淡香气,混杂着她刚刚饮下的那杯威士忌的、淡淡的橡木桶与麦芽芬芳。
她接过平板,纤细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蓝色的眼眸里倒映着那片不断滚动的、绿色的数据流。
“这东西……”
她略微蹙眉,用一种专业的口吻评价道,“看上去像个设计粗劣的‘锅炉房’。”
“锅炉房”是金融领域的一个黑话。
用在此处,形容这个粗陋而又充满了诱惑性信息的平台,虽不相同,倒也合适。
“那只是它的表象。”
我纠正道,
“事实上,这个平台在商业模式上拥有巨大的、几乎是压倒性的优势。
甚至从某种冷酷的商业逻辑来看,它比大多数所谓的正规企业,运作得更加‘规范’。”
她抬起头,眼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探究。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偏见的好奇心,如同一个解剖学家在观察一个前所未见的奇异生物,美丽而又专注。
我开始向她介绍这个平台背后的运作肌理。
“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注册账户。
平台并不关心注册者的真实身份,它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组织,甚至可以是一个虚构出来的概念。
注册完成后,用户便拥有了两个核心权限:
发布悬赏,或是接取别人的悬赏。
整个流程,都围绕着加密货币与区块链技术展开。
买方发布任务,需要先向平台的托管地址支付全额订金。
一旦有杀手接单,任务便进入执行期。如果在期限内无人完成,订金将原路退还。
如果任务被完成——平台在确认后,会将扣除手续费的赏金,支付给完成任务的杀手。”
“听上去依旧漏洞百出。”
伊莎贝拉的分析非常敏锐,
“资金流动的全程几乎不受任何传统金融体系的监管。
任务的执行细节、完成与否的判定标准、赏金的最终支付……
这里面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没有任何保障可言。”
“你的分析很准确,但过于学院派了。”
我评价道,
“杀手与刺杀的市场,其内在逻辑与你在学的那些,截然不同。
‘自由战士’网站之所以能如此成功地运作下去,依靠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规范’与‘保障’。
那些是一个成熟的、平等的、信息对称的市场所必需的附加品。
而‘自由战士’所对接的市场,既不成熟,也不平等,信息更是浑浊无比。
在这种环境下,平台不需要那些画蛇添足的繁琐流程,它只需要积累一种东西就够了。”
“信用?”
“是的,信用,或者说口碑。
但要分两个层面来看。”
我端起她为我倒的那杯威士忌,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让指尖感到一丝凉意,
“刺杀,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具备官方背景与明确政治目的的行动。
例如,由国家机器主导,针对某个恐怖的组织头目,或是敌对势力关键人物的定点清除。
这类任务,追求的不仅仅是结果,更要兼顾过程的合理性、手段的隐秘性,乃至某种虚构出的‘正义性’。
它有自己封闭的运作体系,有专业化的人员与组织——也就是电影、小说中看到的那类精英杀手形象的来源。
他们能够,也愿意承担行动中包含的各种延伸成本,并对执行人员有着极高的精英化与专业化要求。”
“而第二类,就是‘自由战士’网站所面向的对象。”
我的语气不自觉地放缓,
“那些纯粹的、唯结果论的,上不了台面的恩怨。
出资方或许自身门路有限,或许因某些原因手脚被束缚。
他们不在乎自己的钱是如何流向杀手的,不关心平台招募的是什么样的人,更不会去研究平台与杀手之间复杂的对接协议。
他们的需求,被简化到了极致,只有三个核心要点:
出钱,办事。
办不了事,退钱。
并在这个最基本的需求之上,确保自身的绝对安全。”
“在这个层面上,平台的信用记录堪称完美。
他们从未克扣过任何一位买家的订金,也从未泄露过任何买家的信息。
在黑暗的世界里,这种对买方利益的绝对维护,就是最坚实的口碑。”
“至于成功率——”
我顿了顿,看着她,
“他们实现了事实上的垄断。
当你想雇佣一个非官方的杀手时,你几乎没有第二个选择。
所以,成功率的高低,已经不成其为一个影响买家决策的变量了。”
“而面对杀手,”
我话锋一转,
“平台则展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副面孔。
同一个悬赏,在同一时间内可以被多个杀手接单。
接单后,他们会得到一个相当宽松的完成期限。
只要在这个期限内,有人杀死了目标,那么理论上,完成者就可以领到赏金。
当然,只需要向平台支付一笔不算便宜的服务费。
这其中当然有问题——”
“我知道。”
伊莎贝拉几乎是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首先,平台无法有效界定究竟是谁完成了任务。
如果两个杀手在同一天对目标动手,谁该得到赏金?
其次,平台也无法保证赏金一定能被交付到完成者手上。
接单者在行动后,大概率会陷入被追捕,甚至被当场击毙的窘境。”
“这便是平台的利润空间所在。”
我颔首表示赞许,
“尽管平台在条款中提供了一些所谓的‘保障措施’,比如,杀手可以在现场留下某种有辨识度的记号,或者提前设置受益人。
但这些流程都异常复杂,且极易被平台以各种理由否决。
绝大多数情况下,赏金都难以被真正交到杀手手上。
只要杀手本人处于无法与外界正常交流的状态——譬如死亡,或是被逮捕——那么,在这之后发生的一切,自然也就死无对证。
他们也无法向外界发声,指控平台的欺诈行为。
平台就能顺理成章地将这笔本应支付出去的巨额赏金,转化为自己的利润。”
伊莎贝拉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那是一种混合了厌恶与某种……病态的好奇。
她将平板电脑放在腿上,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沙发背上,修长的双腿交叠在一起。
这个姿势让她身体的曲线愈发分明。
“这不是诈骗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屑。
“这就是诈骗。
一个和人类历史一样古老的行当,而且从来没有缺乏过它的受众。”
我引用了一个偏僻的典故,
“就像当年约翰·劳在巴黎兜售他那密西西比公司的股票一样,总有人会相信在遥远的、看不见的地方,遍地都是黄金。
从我年轻时所见的那些热衷于南海泡沫的英国贵族,到前赴后继的淘金者。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缺乏警惕、头脑被欲望烧得混沌的人,从来都为数不少,而且从不局限于某一个社会阶层。”
“更何况,‘自由战士’的用户,本身就是经过一轮又一轮残酷筛选后的产物。”
“平台用那些高到离谱的悬赏金额,作为最原始的诱饵。
这为它吸引了第一批庞大的、对金钱具有最原始欲望的潜在用户群体。
而平台那套明显可疑的流程、高风险的行动模式,以及几乎为零的保障体系,则像一个精密的筛网。
为它过滤掉了那些尚存理智,有耐心仔细阅读条款,或是对金钱没那么饥渴的人。
最终沉淀下来的,必然是在身份、能力、乃至心智上,都存在着显着缺陷的弱势群体。”
“这个过程,在社会学中,可以被视为一种基于信息不对称和认知壁垒的‘逆向选择’。
平台刻意创造了一个劣币驱逐良币的环境,最终将自身塑造成了一个只为最底层、最绝望的‘劣币’服务的市场。
它对待这些杀手的手段,远比对待买方要严苛得多。
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这些杀手缺乏反抗的力量、渠道,乃至于清醒的头脑与意识。
而另一端的买方,则往往背景深厚,是需要小心翼翼去维护的客户。”
“所以,那些愚蠢的杀手——”
伊莎贝拉喃喃自语,似乎终于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他们就是这些人。”
我给出了最终的定义,
“他们是‘职业杀手’——因为他们的职业生涯和人生,在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任务时,就已经同步戛然而止。
在踏入耶鲁校园的那一刻正式入职,直到被警察按倒在地,或是在某个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时,宣告退休。”
“这也是平台这套商业模式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它从头到尾,都不指望做大做强,扩张市场,拓展业务。
因此,它也完全不关心平台内杀手的职业规划与生存状态。
在它眼中,这些杀手并非资产,而是耗材。
即使他们因为缺乏专业训练而全面牺牲,那看似高昂的利润,也足以驱使下一批绝望者,如同扑向火焰的飞蛾,前赴后继。”
“至于他们自我提升所需要的成本,购买精良装备的金钱,乃至最基本的战术培训——这些都不是平台需要考虑的事情。
它只是一个纯粹的商业平台,一个冰冷的利润机器。
当一个问题不直接与利润报表上的数字挂钩时,那它就不是一个问题。”
我的长篇大论似乎告一段落。
伊莎贝拉没有立刻回应,她只是低着头,指尖在平板上滑动,浏览着那个充满了血腥与欺诈的网站。
神情专注,仿佛在刷着什么有趣的社交软件短视频。
巨大的反差感,让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奇异的、令人着迷的危险气息。
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之前没有人像你一样,成为这种……我是说,为什么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你身上?”
“一方面,是因为我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引导。”
我坦然承认,
“在所有同等级别的悬赏目标中,我是唯一一个公开声明、并且事实上不安排任何贴身安保力量的。
这为那些最底层的杀手们,清除了最大的一个入门门槛。
他们会本能地选择我这个看上去最‘简单’的任务。”
“另一方面,”
我微微一笑,
“我亲自给每一位接单的杀手,都发送了私人聊天信息。
我伪装成一位匿名的、为其他杀手提供行动方案设计的专业情报人士。
我向他们出售情报,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耶鲁官方发布的校园地图其实是伪造的,这是真正的版本’,
‘根据风向与光照测算出的最佳狙击点位和’,‘推荐的武器配置和购买渠道’,等等。
我还会明确告知他们,‘多数同行都会在我这里寻求信息支持’,这可以‘有效提高任务的成功率’。
为了增加可信度,我甚至煞有介事地为自己虚构出了一个名为‘黑影兵团’的、由忍者组成的秘密安保团队。
并言之凿凿地宣称,这才是其他刺杀者失败的真正原因。”
“他们没有怀疑吗?”
“你应该对我的销售策略,抱有最基本的自信。”
“那……那个绑架我的——”
伊莎贝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善,蓝色的眼眸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焰。
我摊开双手,摆出一个无辜的姿态。
“我只是抱着一个纯粹的、实验的心态。
告诉那位来自波士顿的先生,伊米塔多公司的‘荆棘公主’之所以会听从西拉斯·布莱克伍德那个邪恶资本家的话,是因为有致命的把柄被攥在对方手上,这导致她平时根本无法自由使用自己的超能力。
所以才被迫言听计从。
我只是想测试一下,这种糅合了阴谋论与英雄救美元素的叙事脚本,在目标受众中的接受度。
没想到,那个家伙真的相信了。”
“西拉斯!”
她的声音里带着恼怒,
“如果你真的很闲,我建议你去帮我主持一下‘胜利计划’项目组的会议,而不是在这里给我添乱!”
“这可是在处理正事。”
我用一种一本正经的语气回应道,
“我的这项工作,其重要性,类似于唐宁街十号那位常驻内阁、官拜首席捕鼠官的先生,看似无足轻重,实则不可或缺。”
赶在她彻底发作之前,我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即使是在这样一套残酷的、足以扼杀一切专业精神的筛选机制下,依旧诞生了一些在多次任务后,依然能够全身而退的精英杀手。
尽管其数量,如同沙漠中的钻石,极其稀少。”
伊莎贝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
“在平台里,他们是用于装点门面、提高竞争性与故事性的‘招牌’。
他们未经任何系统性训练,甚至也不是为了生计,仅仅是出于某种内在的、黑暗的兴趣,便自发地磨练出了强大的刺杀能力与天赋。
他们往往生活富足,出手只为寻求刺激。”
我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落下,清晰而笃定。
“我们一般称之为,天赋型选手(the Natur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