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怀瑾陪着父亲傅铮,在一众院方领导的簇拥下,走在医院血液科那条格外安静的走廊上。名义上是“考察傅氏集团资助的医疗合作项目”,但父子俩心里都清楚,此行的真正目标,是走廊尽头那间单人病房。
“路大建筑师,今天又有什么借口拒绝我啊?”她发去一条语音,语气半是撒娇半是威胁,“我可打听到了,你下午要去医院看燕婉姐和安安,对吧?正好,我也要去,一起呗?”
路子矝看着手机屏幕上跳出来的消息,拇指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好几秒,最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确实打算去医院——燕婉前两天带着安安做常规体检,今天正好取报告。但他没打算告诉苏清然,这姑娘最近追得太紧,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不方便。”他回了三个字,言简意赅,希望能让她知难而退。
手机几乎是立刻震动起来。“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又不会吃了你!”苏清然的回复带着她一贯的直率,后面还跟了个气鼓鼓的表情包,“我就在你工作室楼下,给你三分钟,不下来我就上去找你!”
路子矝皱起眉头,走到窗边往下看。果然,那辆扎眼的红色跑车就大剌剌地停在工作室正门口,引得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他甚至可以想象苏清然此刻正坐在驾驶座上,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方向盘,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他揉了揉太阳穴,感觉比连续画一夜图纸还累。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五次了——上次是在建筑展,上上次是给他送下午茶,上上上次是在他常去的书店出现。苏清然的追求就像一场精心策划的围剿战,让他这个习惯安静的人无所适从。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两分半!”后面跟着个倒计时的表情。
路子矝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删了又敲。他想起上周在建材市场,苏清然穿着那双显然不适合走路的限量版运动鞋,硬是跟在他身后转了两个小时,最后脚后跟都磨破了,还强撑着说没事。这样的执着,让他既无奈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
“一分钟!”新的消息又跳了出来,这次配了个叉腰瞪眼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回复:“等我五分钟,收拾一下。”消息发出去的瞬间,他仿佛能听到楼下传来得逞的欢呼声。
**医院里,傅家父子已经走到了那间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傅怀瑾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名叫傅云舟的男人。
他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靠在床头。疾病的折磨让他显得清瘦,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但眉宇间那份沉静和专注,却让人无法忽视。傅怀瑾的心猛地一沉——那挺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唇线,竟真的与父亲有着几分说不出的相似。他正低头看着一本厚重的医学专着,手指偶尔在书页上轻轻划过,神情专注得仿佛置身于图书馆,而非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一个生命悬于一线的人,此刻看起来更像一个心无旁骛的求学者。
那一刻,傅怀瑾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他素未谋面的弟弟?一个流淌着部分相同血液的陌生人。他如此优秀,在另一个救死扶伤的领域里发光发热,如今却被命运粗暴地推到了悬崖边缘。一种混合着血缘本能、同情、以及面对突发状况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翻涌。
病房里的傅云舟似乎察觉到了门外持久的注视,他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清澈、温和,带着医生特有的那种冷静与洞察力。目光与傅怀瑾在空中相遇的瞬间,他微微怔了一下,显然对这群西装革履、出现在病房外的人感到意外。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隔着玻璃,礼貌地、带着些许探究意味,对着傅怀瑾微微颔首。
傅铮站在儿子身后,远远地看着那个病床上的年轻人。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得不借助拐杖来稳住身形。这个他从未尽过一天父亲责任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并且如此出色。而他,作为生物学上的父亲,却要在这样沉重的情境下,以这样一种近乎虚伪的方式,与他“初见”。愧疚、心痛、一种迟来的、笨拙的父爱,还有岁月无法弥补的遗憾……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几乎将这个在商海沉浮一生、见惯风浪的老人彻底击垮。他迅速别开脸,生怕再多看一秒,就会当场失态。
医院停车场,路子矝刚停好车,苏清然就像只蝴蝶一样翩然凑了过来。
“这么巧啊,路先生?”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真是偶遇。
路子矝看着她,有些无奈:“苏小姐,你……”
“顺路,纯属顺路。”苏清然抢白,自然地就要挽住他的胳膊。
路子矝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动作不大,但态度明确。“苏小姐,请自重。”他语气平淡,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另一个画面——在米兰,那个下着细雨的黄昏,燕婉蹲在路边安慰一只流浪猫,侧脸温柔而宁静。他当时就站在不远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悸动与怜惜。那种感觉,与此刻面对苏清然时的困扰和想要保持距离的心情,截然不同。
苏清然对他的闪避不以为意,撇撇嘴:“挽一下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走吧走吧,别让燕婉姐等急了。”她依旧叽叽喳喳地跟在他身边,说着最近的趣事。
路子矝沉默地走着,心思却有些飘远。米兰的点滴,燕婉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坚强,像旧胶片一样在脑海中回放。他知道那已经是过去式,燕婉现在很幸福,可那份深藏心底的情感,似乎并未完全消散,这让他对眼前热情似火的苏清然,始终无法真正敞开心扉。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运行着两个程序却相互冲突的电脑,一个试图处理当下苏清然带来的热烈信号,另一个却还在后台顽固地检索着属于米兰的、已经渐行渐远的记忆。
楼上,配型所需的样本已经悄无声息地采集完毕。
整个过程快速而专业,没有惊动病房里那个专注看书的年轻人。傅家父子在院领导的陪同下,像完成了一项重要的商务考察,面色凝重地离开了血液科。
等待配型结果的日子,注定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充满了不确定的焦灼。
而在医院走廊的另一头,路子矝和苏清然也迎面遇上了刚从血液科出来的傅家父子。
“傅叔叔?怀瑾哥?”苏清然惊讶地打招呼,看了眼他们来的方向,心里有些疑惑,但没多问。
傅怀瑾勉强笑了笑:“清然,子矝,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看燕婉姐和安安。”苏清然答道,敏锐地察觉到傅家父子情绪不太对劲,尤其是傅老爷子,脸色似乎特别差。
路子矝也点头致意,他的目光与傅怀瑾短暂交汇,两个男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只是这沉重,源于不同的心事。
寒暄几句后,两路人马错身而过。傅家父子走向电梯,带着一个关乎生命的、悬而未决的秘密;而路子矝则在苏清然的“簇拥”下,走向儿科门诊,他的心里,也在进行着一场关于过去与现在的、无声的拉锯战。
苏清然还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路子矝“嗯”、“啊”地应着,心思却再一次飘回了那个有着温暖夕阳和潮湿空气的米兰街头,那时,他以为默默守护就是一切。而此刻,身边这个鲜活明亮的女孩,正试图用她的方式,强硬地闯入他封闭的世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既无法彻底告别过去,又无法坦然接受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