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茅山主峰还浸在青灰色的晨霭里,太清殿前那株千年银杏却无风自动,叶片沙沙作响。
掌门杜悬翦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袖口还沾着点点丹炉灰,人已静立在客院石阶下。
他身后跟着师弟林北溟,怀中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紫檀木匣,匣缝里渗出缕缕混合着朱砂与陈年符纸的独特苦香。
“天琊仙子,昨夜歇得可好?”
杜悬翦稽首,声音低沉,如同浸透了雨水的古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雕花木门被轻轻推开,陆雪琪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月白裙裾拂过门槛,晨光落在她肩头,仿佛凝成了一层清冷的霜色。
“有劳杜掌门挂念。”
她声音清泠,目光平静。
杜悬翦微微颔首,开门见山:“老道推演多时,方才确定仙子行踪,这才让北溟师弟半途相邀,唐突之处,还望仙子海涵。”
“无妨。”陆雪琪淡淡道。
“仙子,贫道今日厚颜,实有一不情之请……”杜悬翦神色郑重,邀请陆雪琪与已洗漱完毕的姜润月前往主殿详谈。
殿内檀香袅袅。
四人落座,自有弟子奉上清茶。
杜悬翦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仙子可知,幻想亦可照进现实?”
陆雪琪琉璃灰的眸子微动,轻轻摇头。
一旁的姜润月正啃着茅山特供的葛根糕,闻言也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起,香江僵尸灵幻电影风靡大江南北,我茅山之名也随之广传。”杜悬翦示意林北溟。
林北溟会意,将怀中紫檀木匣轻轻打开。匣底铺着暗红丝绒,托着一卷斑驳的三十五毫米胶片。
胶齿磨损,片基泛黄,但诡异的是,胶片上的画面竟在自行流转——墨斗线如活物般弹跳捆缚僵尸,糯米泼洒如雪浪,桃木剑凌厉刺穿目标……
“三十余年来,观影者何止亿万?”
杜悬翦指尖拂过那跳动的画面,胶片上“九叔”捏诀的身影骤然扭曲变形。
“无穷无尽的香火愿力,裹挟着亿万观众的痴念杂绪,在我茅山伏魔殿下的地脉之中淤积沉淀……最终,竟炼假成真,形成了一处名为‘煞境’的小世界。”
他翻过胶片,背面赫然渗出暗红血丝,蜿蜒拼出两个狰狞大字——煞境!
陆雪琪眸光一凝。
姜润月啃糕的动作顿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头皮微微发麻。
“这煞境,便是幻想照进现实的产物,”杜悬翦沉声道:“是几十年愿力与杂念交织揉杂,炼假成真的一方奇异世界,其内一切,皆为真实存在!”
“炼假成真?”
陆雪琪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正是!将人们心中幻想的灵异世界,强行化作一方真实天地!”
杜悬翦语气凝重:“贫道忧心,若任其发展,煞境规则恐有朝一日会侵蚀现实,祸及地星!”
姜润月倒吸一口凉气:“侵蚀现实?那岂不是……”
“道友的意思是?”陆雪琪直接问道。
杜悬翦看向她:“想要强行打开煞境入口,需三位法象境强者联手施为。然我茅山一脉,法象修士仅贫道与师弟二人……”
他顿了顿,目光恳切:“故此,恳请仙子出手相助!”
“打开煞境后呢?”姜润月追问。
“煞境尚未圆满,内中妖魔实力有限,虽有凶险,却也蕴含机缘。”
杜悬翦解释道:“入口开启后,贫道想请姜小友,带上本门那两位不成器的弟子,深入煞境之中,斩妖除魔,平息煞气,同时也可寻觅其中机缘。”
姜润月:“……”
她默默又啃了一口葛根糕压惊。
“小友无需过于担忧,”林北溟苦笑补充:“煞境本身凶险有限,最棘手的是其自生的规则。以小友的实力,即便修为受规则压制,自保当无问题。”
“修为压制?”姜润月立刻抓住重点,凑近问道:“那我进去之后,一身修为会被压到什么境界?”
陆雪琪沉默不语,琉璃灰的眸子静静映照着,姜润月脸上那混合着紧张与跃跃欲试的神情。
杜悬翦沉吟道:“煞境规则排外,会压制外来者修为。依目前推算,小友进去后,修为大概会被压制在……御法境巅峰。若再过几年煞境更强,压制到祭物境也有可能。”
“法象境不能进去吗?”
林北溟摇头道:“不行!”
“法象境都不行?”姜润月瞪大眼睛,吸着凉气,“那我能行?”
“关键在于规则许可,”杜悬翦解释道:“煞境规则虽排外,却也留有一线‘通道’,最高只允许御法境进入。这或许是为了容纳那些由观众痴念凝聚而成的怨煞源头——很可能是些……电影角色的幻形。”
他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等要平息煞气,恐怕也得依样画葫芦,成为这‘剧本’的一部分,方能介入其中,修正扭曲。”
“啊?!”
姜润月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刚咽下去的葛根糕差点噎住:“入、入戏?演戏?道长,您确定我们进去之后,不是给那些僵尸加餐,而是去给他们讲道理的?”
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自己戴着清朝官帽、蹦蹦跳跳的滑稽画面,简直要窒息。
“除魔卫道,职责所在,不敢推辞,”
姜润月硬着头皮,声音越来越小:“只是…不知是否需要反串生角?我看那些片子里僵尸的造型甚是清奇,恕晚辈实在…”
她没说完,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林北溟眼角抽搐了几下,显然被这不着调的问题噎得不轻。
他猛地一甩袖子,朝殿外沉声喝道:“林九、钱大豪!速速备战!”
“备战”二字,朴实无华却直指核心。
茅山符法闻名遐迩,但此次任务非同寻常。
按杜悬翦所言,深入煞境后,他们很可能需要化身角色,遵循某种“剧本”行事才能平息煞气。
这就意味着,传统的斗法厮杀,将被套上令人哭笑不得的规则枷锁。
地点很快转移到太清殿后的“静思庐”。
武装到牙齿的林九和钱大豪,也随着林北溟走进庐内。
静思庐名字听着雅致,此刻却因杜悬翦的动作而像个临时赶工的作坊。
只见他袍袖一抖,从他那看似瘪塌、实则内藏乾坤的袖里乾坤袋中,接连掏出几样物事……
最先拿出来的是一方看起来极其古老的石砚,砚身古朴斑驳,刻满了细密的天罡地煞符纹。
这还不算完,接着是一桶散发着浓烈腥檀气息的、仿佛凝固了千年时光的黑沉沉的墨汁。
然后又是一捆捆的明黄符纸。
最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台体积庞大、造型却异常精巧复杂的金属物件——
黄铜的框架,镶嵌着灵石作为能源核心,表面浮刻着无数细密到令人眼花的符文回路,齿轮咬合,散发着强大的灵力波动和冰冷的金属光泽。
杜悬翦一掌拍在机器顶端的灵力枢纽位置,只听“嗡”的一声,整个机器内部的符文阵法瞬间点亮了灵石的光芒,发出柔和的嗡鸣。
他动作麻利地将墨桶接上供墨口,将厚厚的空白符纸垛放入进纸架。
“看好了,现代化符咒批量制备,乃茅山科技新突破!”
杜悬翦中气十足地宣布,带着一种理工宅教授展示成果的自豪感。
“操作简单,效率显着,符效损失小于百分之三!”
随着他指尖掐动启动阵诀,这台融合了古老玄学与现代科技的混合体发出“咔哒咔哒——吱嘎——嗡嗡嗡”的古怪合鸣。
几秒之后,成品的符咒就像流水线般从出口口“唰唰唰”地吐了出来!速度之快,犹如喷泉,瞬间在出纸口下方堆起了一个小小的黄色纸塔。
仔细看去,这些符纸上面印的全是基础而实用的类型:驱邪符、镇煞符、轻身符、清心符……
黄纸上印着朱砂红的符箓图文,字迹清晰,笔锋连贯流畅,完全规避了量产法符最忌讳的“神韵缺失”问题,几乎看不出和精心手绘的有什么区别。
姜润月蹲在吐符口旁边,看着那不断增长的符纸小山,目瞪口呆。
她试探着拿起一张刚“吐”出来的驱邪符,入手微温,灵力内蕴流转正常。
“高科技?这也太牛了吧!”
她由衷赞叹,随即又立刻垮下脸:“杜前辈,按您之前讲的规则,进去修为被压制到御法境……到时候这五百张符,会不会扔出去跟仙女散花似的,好看有余,杀伤力不足啊?”
林北溟也点头表示担忧:“煞气怨念所凝聚,必有其核心所在。若此物藏于影境深处,又或依附在某强力‘角色’之上……这些丙丁级的量产符,只怕难以伤其根本,杯水车薪耳。”
杜悬翦捋着他那把灰白胡子,眯眼盯着那台还在辛勤工作的符咒印刷机:“师弟所虑也不无道理。”
他顿了一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又从袖里乾坤袋中小心翼翼摸出了三个仅手指粗细、通体由暗紫色雷击木制成的圆筒,筒壁上同样刻满了细密的引火阵纹。
“此乃‘玄火神雷引信’,内蕴南明离火一缕,威力接近符甲级单体火法……但切记,此物爆发猛烈,极易波及自身,乃压箱底之物,非生死关头,万勿轻用!”
姜润月和林北溟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冰冷的雷击木圆筒,上面引火符的纹路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人手心发烫。
这玩意儿名字酷炫,不就是茅山版的手雷加燃烧弹吗?
陆雪琪则一直静立一旁,目光落在匣中的胶片上。
此时,她伸出手指,指腹并未触及胶片本体,只在距离胶片表面寸许的空中轻轻一划。
“嗤”!
霜白剑气凝聚成指甲盖大小的一团白光,悬浮在翻滚的胶片影像之上。
诡异的是,剑气并不摧毁那跳动的影像,反而像是在其上覆盖了一层霜色滤镜。
原本混乱闪烁的画面(糯米泼洒、僵尸跳跃)、嘈杂的音浪碎片(观众的尖叫、墨斗线绷紧的回响),在这层薄霜下突然变得清晰、有序起来!
混乱的景象像被梳理过,片段连贯,重复轮回,隐隐指向一处核心场景——一间弥漫着古旧尘埃气息的放映厅,一排排深红色丝绒布包裹的座椅,前方巨大的白色屏幕边框剥落着金漆……油麻地某家电影院!
更清晰的是屏幕下方的景象!
在陆雪琪霜色剑影的映照下,第三级台阶缝隙处卡着的东西显露出了真容——那确实是一小截褪色的电影票根,破损模糊,但票根边缘,清晰地印着一个漆黑扭曲如深渊蠕虫般的异体字:煞!
林北溟脸色也沉了下来:“票根卡在台阶缝里……这就是入口锚点?那胶片背面渗血显现的影像?可观众散场,遗留之物,这票根竟成了通往‘众生录影盘’的门票,甚至煞气的凭依?这‘煞境’手段当真诡异。”
“既是‘票根’构成,也是怨念附着之‘凭’,” 杜悬翦眼神锐利如鹰隼。
“入口在此锚定,此‘煞境’标记便是内外勾结的凭证!此物既现,入口当已明晰,我等三人联手将其开启!”
陆雪琪指尖微抬,那点悬浮的小小霜白剑气骤然下压,如同寒冰坠入沸油!
那截“煞”字票根的影像瞬间扭曲放大,几乎占据了整个剑印中心,将“煞”字符文勾勒得妖异而清晰!
剑气发出尖锐的嗡鸣,将极寒太阴灵力强行灌入影像节点。
“以票根为匙,以灵力激其烙印。” 陆雪琪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通道已启,时空不稳,只存三息,速速进入!”
“咔哒——”
伴随着陆雪琪话音落下的最后一字,空气中骤然传出一声如同老旧门锁被强行扳开的脆响!
就在众人眼前,太清殿前那片平整的青石地面凭空裂开了一道缝隙!
幽深!
并非物理上的空间裂缝,更像是一个二维的投影豁口!
裂缝内部翻滚着光怪陆离的碎片——斑驳褪色的红丝绒椅背一闪而过,倒悬的爆米花盒翻滚着洒落无形的虚拟“雪花”,胶卷被疯狂拉扯的“嘶啦”声、此起彼伏的观众哄笑和尖叫的立体环绕音……像是一锅被打翻的电影元素大杂烩!
浓烈刺鼻的霉味裹挟着爆米花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呛得人直想咳嗽。
“快进去!” 杜悬翦的破锣嗓子此刻如同惊雷炸响。
“别犹豫!”
他袍袖猛地一卷,一股劲风平地而起,直接裹住离他最近的姜润月,像丢沙包一样朝着那道时空裂缝入口甩了过去!
“噗通!”
姜润月的惊呼声尚未出口,整个人已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拽入那片光怪陆离的碎片洪流之中,瞬间消失不见。
林北溟反应极快,在杜悬翦动手的刹一那,右手袍袖猛地一卷,劲风裹挟着林九和钱大豪,将他们精准地甩向那道即将闭合的时空裂缝!
下一刻,那道扭曲的裂缝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猛地向内一缩!
伴随着一声如同饱嗝般的“噗嗤”轻响,原地炸开一小股混杂着彩色光影碎屑的蘑菇状烟雾,随即彻底消散在太清殿前弥漫的晨霭之中。
青石地面光滑如镜,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
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爆米花甜腻的香气混合着陈年霉味,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离奇。
静思庐内,陆雪琪神色清冷如常,杜悬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林北溟的双手则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另一边。
强烈的失重感如同巨浪般袭来!
天旋地转!
姜润月感觉自己像个被强行塞进高速旋转的滚筒里的玩偶,五脏六腑都快要被甩出体外。
无数色彩斑斓、带着刺耳杂音的影像碎片迎面砸来,又或是擦着身体呼啸掠过,令人头晕目眩。
“砰!”
她终于重重地摔在一片冰冷而粗糙的硬物上,尾椎骨传来的剧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啊——痛死我了!”
她揉着几乎摔成八瓣的屁股,龇牙咧嘴地抬起头,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僵住。
昏黄的光线,潮湿的空气弥漫着霉味。
不远处,两道身影比她还要狼狈几分,正是同样摔得七荤八素的林九和钱大豪。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的茫然和无措。
“姜师妹!”
钱大豪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姜润月深吸一口气,压下臀部剧痛和心头的混乱,环顾着这诡异的空间。
“情况不明,我们分头行动,先探查一下这鬼地方,看看这诡异的煞境……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又该怎么破解!”
“行!”
林九和钱大豪对视一眼,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