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洛特城堡深处,属于月之公主的寝殿,沉静得如同墓穴。
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窗帘隔绝了窗外永恒不变的、缺乏生机的夜幕,只余下壁炉里几块燃烧的魔法水晶,勉强维持着一点虚幻的暖意和跳跃的微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安神草药气息,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精神透支后的虚弱感。
露娜公主躺在宽大得有些空旷的床上,深蓝色的锦缎被褥几乎将她淹没。
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上方华盖垂下的、绣着黯淡星图的帐幔。
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沉重得连一根蹄趾都不想动弹,但大脑却异常清晰,如同被冰冷的剃刀刮过,反复重放着那些她竭力想要遗忘的画面。
巨龙之地灼热的风,炬焰那轻蔑的咆哮,还有……
自己体内爆发的、几乎要将灵魂都撕裂的毁灭光芒。
最清晰的是那一刻——她闭上眼,准备迎接湮灭,彻底解脱这名为“责任”的沉重枷锁时,心底涌起的竟是一种扭曲的、近乎幸福的平静。
然后,是管家先生那声嘶力竭的、带着千年未有的恐惧的呼喊。
“露娜!停下!求求你!!!”
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她自毁的迷障,也刺穿了她此刻脆弱的神经。
她记得自己是如何被那熟悉到让她灵魂颤栗的声音唤醒,如何像个迷途的幼驹一样被“管家”紧紧抱住,那怀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暖力量。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被半哄半劝地送回来,一路上浑浑噩噩,仿佛踩在云端。
“我搞砸了……彻底搞砸了……”
干涩的嘴唇无声地翕动,吐出破碎的气音。喉咙里堵着一团酸涩的硬块,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不是生理上的不适,是浓得化不开的自我厌弃。
她辜负了曦辉暖暖殚精竭虑为她铺就的道路,辜负了管家先生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辜负了那些在登基仪式上为她欢呼、向她投来信任目光的子民。
她像一个被强行推上舞台却连台词都念不通顺的蹩脚演员,最终在聚光灯下上演了一出自取其辱的闹剧。
而最让她无地自容的,是她竟然试图用最懦弱、最不负责任的方式——死亡。
用这种最懦弱的方式来逃避这一切!
“塞拉斯蒂亚……” 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无尽的苦涩。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姐姐能在那冰冷孤寂的王座上走过千年之久。
责任,不是冠冕上的宝石,是勒进血肉的荆棘王冠。她以为自己能戴上它,甚至幻想能比姐姐做得更好。
多么可笑……多么幼稚……
姐姐的从容、姐姐的智慧、姐姐那举重若轻间维系王国千年运转的力量……
那绝非仅仅依靠强大的魔力……
那是千锤百炼的意志,是深植于心的担当,是她露娜永远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鬓角深蓝色的鬃毛,冰凉一片。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梦魇的低语,不是输给外部的强敌,是输给了自己的软弱、冲动和那份根深蒂固的、对“被认可”的病态渴望。
这份渴望曾经将她推入梦魇的深渊,如今又差点将她推向彻底的毁灭。
够了……
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小马利亚需要的是真正的太阳,是那个无论经历什么风浪,都能带来秩序与希望的塞拉斯蒂亚,而不是她这个只会制造混乱和绝望的……
失败者……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微光,坚定地升起:迎回……塞拉斯蒂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姐姐将如何审判她这个背叛又无能的妹妹,她都必须把那个真正能撑起这片天空的统治者带回来。
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能为小马利亚、为那些她曾发誓守护的子民做的事……
“来人。”
露娜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她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靠在巨大的羽毛枕上。
寝殿厚重的橡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一位年轻、脸上还带着稚气的独角兽侍女小心翼翼地探进头来。
“陛下?您醒了?感觉怎么样?需要什么吗?”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和关心。
“请管家和……算了……请曦辉暖暖顾问……来见我。” 露娜的目光越过侍女,投向门外更深沉的黑暗,“立刻。”
她不敢换来管家,她知道,她的丑态,她的幼稚,或许都被管家先生看得一干二净,她……无颜面对他……
但曦辉暖暖……
或许可以给她一些想法……
侍女似乎想劝陛下再多休息片刻,但接触到露娜那双虽然布满血丝却异常沉静的猩红眼眸时,所有劝慰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恭敬地低头:“是,陛下。”门被轻轻合拢,脚步声迅速远去。
寝殿内重新陷入死寂。
露娜闭上眼,等待着。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壁炉里燃烧的火焰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像极了她脑海中那些混乱思绪的余烬在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清晰而富有节奏的蹄声,不疾不徐。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陛下,是我,曦辉暖暖。”
“进。”露娜睁开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
门开了,曦辉暖暖走了进来。
他身上那件深靛蓝色的学者长袍依旧笔挺,但露娜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他的步伐不复往日的轻快,同样的也是带着一丝的疲惫。
他走到床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微微欠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露娜脸上,没有多余的寒暄。“陛下召见。”
露娜看着他那副模样,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和愧疚。
是她……是她这个不成熟的家伙,硬生生将他拖进了这无休止的文书地狱和疯狂的技术攻关里……
“坐吧,暖暖。”她指了指床边一张铺着软垫的高背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曦辉暖暖依言坐下,姿态依旧保持着顾问的端正,只是脊背似乎不如往日挺直。
寝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壁炉的火光在他靛蓝色的瞳孔里跳跃,映出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露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双眼睛。她知道,接下来的话,需要莫大的勇气。
“我决定……”露娜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沙砾中挤出来。
“结束我的统治。我要迎回塞拉斯蒂亚姐姐。”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也似乎在等待曦辉暖暖的反应。
然而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
这平静反而让露娜心头更加沉重。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艰难地说道:“我失败了,暖暖……”
“彻彻底底地失败了,正如你一直看在眼里的那样。”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和苦涩。
“我情绪化,冲动易怒,一点压力就能让我像个幼驹一样崩溃哭闹,在书房的地板上撒泼打滚……”她回忆起那不堪的一幕,脸上火辣辣的。
“我缺乏长远的眼光,在巨龙之地,我只想着发泄怒火,用最愚蠢的自毁方式去‘解决’问题,差点将整个王国拖入战火。”
“我依赖谎言维系统治,从登基的那一刻起,这座水晶宫殿就建立在‘塞拉斯蒂亚被困’的沙丘之上。我……”
露娜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里面是近乎绝望的坦诚:“我根本不懂得如何统治一个王国。”
“我处理不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政务,理不清贵族们勾心斗角的利益,平衡不了各部之间无休止的扯皮。”
“我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最终都变成了更大的混乱和笑话!我比不上塞拉斯蒂亚,甚至连她的万分之一都及不上!”
“我认输了,暖暖。这场赌局,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我的惨败。”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虚和疲惫。
她等待着,等待着曦辉暖暖的安慰,或者更可能的是,冷酷的、更进一步的剖析和指责。
毕竟,他比任何小马都更清楚她统治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狼狈的瞬间。
曦辉暖暖沉默着。
壁炉里魔法水晶燃烧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情绪。
寝殿里只剩下露娜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打磨锋锐的针,精准地刺向露娜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是的,陛下。”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客观陈述,“您说得对,您确实是一位失败的统治者。”
露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这个结论从曦辉暖暖口中说出,依旧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让她四肢百骸都透出寒意。
“您的情绪管理能力几乎为零。” 曦辉暖暖继续,目光锐利地钉在露娜脸上。
“压力稍大,理智便荡然无存。政务如山时,您会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哭嚎打滚;面对外部威胁,您的第一反应不是权衡利弊、寻求外交解决,而是最极端的、玉石俱焚的武力宣泄。”
“巨龙之地那场闹剧我都听管家先生说明了,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您把自己的生命,乃至整个王国的安危,都当作发泄情绪的筹码。”
“这不是一个君主应有的心智,陛下,这甚至不是一个成熟个体应有的表现。”
露娜的脸色在壁炉幽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抿得死紧。
“您的统治基础,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我们精心编织的谎言之上。”曦辉暖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剖析般的冷酷。
“‘塞拉斯蒂亚公主被困秘境’?多么脆弱的借口。它如同一根悬在王国上空的蛛丝,维系着表面的稳定,却随时可能因为您的冲动、或者任何一个意外而被彻底扯断。”
“您没有能力,当然,我也一样……”曦辉暖暖顿了顿,眼神微微垂下,他是哄骗露娜上位的始作俑者……
每一次对露娜的批判也是对他自身能力的否定,不光是露娜,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和不甘。
“也没有意愿去建立真正基于您自身力量与威望的统治合法性,我们依赖这个谎言带来的虚假平静,如同瘾君子依赖毒品。”
“您缺乏政治远见和战略定力。”他微微向前倾身,眼神如手术刀般精准。
“贵族们的小动作、领地间的蝇头小利就能让您烦躁不堪,只想着用简单粗暴的方式‘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却看不到背后的利益链条和长远影响。”
“面对外族的威胁,您想到的不是分化瓦解、合纵连横,不是利用技术优势作为谈判筹码,而是直接冲过去拼命。”
“您只关注当下情绪的宣泄,从未真正思考过王国未来几年的道路在哪里。这种短视,是致命的缺陷。”
曦辉暖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露娜消化这些话语的时间。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露娜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些冰冷的话语紧紧攥住,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痛楚。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是她无法辩驳的、血淋淋的真相。
她像一个被彻底剥光了所有华丽外衣的失败者,赤裸裸地站在审判台上。
“所以,陛下,”曦辉暖暖最终下了结论,声音里没有任何起伏,“从治理国家、驾驭权力、维系秩序、规划未来的角度而言……”
“您与我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曦辉暖暖诉说着事实,露娜不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而他……
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他自以为自己跟着塞拉斯蒂亚处理几年的公务,已经有了经验,但现实还是给予了他很大的挫败感……
他小看了塞拉斯蒂亚,也高看了自己……不仅是露娜,他也是一名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对不起露娜……
“不!不是的暖暖!你很优秀!只有我……”露娜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曦辉暖暖打断。
“陛下,我们与塞拉斯蒂亚陛下之间的差距,并非力量,而是这里——”
他抬起一只蹄子,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是历经千年沉淀的智慧、是根植于心的责任担当、是无论面临何种绝境都能保持冷静权衡利弊的坚韧意志。”
“这些,我们都严重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