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骁将最后一捆晒干的艾草码进仓房时,檐角的铜铃被秋风撞得叮当响,声儿比去年又轻了些,像怕惊扰了院里的寂静。父亲坐在廊下的藤椅上,手里转着两颗油亮的核桃,核上的包浆厚得像层琥珀,是他盘了四十多年的物件。听见动静,他浑浊的眼睛转向仓房,嘴角慢慢牵起个笑:“骁儿,艾草收好了?你娘说要给重孙做个艾枕,避避邪气。”
“收好了,爹。”林骁走过去,替父亲掖了掖膝头的薄毯——这毯子是母亲用父亲的旧棉袍拆的,布面磨得发亮,却比任何新棉都暖。父亲今年一百零六岁,背驼得像座小丘,说话时气总接不上,却每天都要问起家里的琐事:菜畦的菠菜该浇水了,鸡窝的鸡蛋收了多少,重孙的算术题做没做对。仿佛这些琐碎是牵着他的线,一松就会飘走似的。
正说着,母亲扶着墙根慢慢挪过来,手里攥着块刚纳好的鞋底,针脚歪歪扭扭,却密得像蛛网。她今年一百零五岁,眼睛早就看不清针鼻,却总摸着黑纳鞋底,说“手闲下来,骨头就锈了”。“老东西,又在指使孩子?”母亲往另一张藤椅上坐,动作比去年更缓,坐下时轻轻“哎”了一声,额角渗出细汗,“骁儿,把我那盒薄荷糖拿来,你爹刚才咳嗽,含块润润喉。”
林骁转身去取糖,路过堂屋时,看见墙上挂着的全家福又多了两张——一张是重孙满月时拍的,父亲抱着孩子,手抖得厉害却笑得合不拢嘴;另一张是去年拍的,父母坐在中间,四代人围着他们,挤得满满当当,像簇抱团的花。
“你看这鞋底,”母亲捏着鞋底给父亲看,“我摸着纳的,比上次匀实点不?”父亲凑近了看,头几乎要碰到鞋底,半晌才点头:“匀实,比你年轻时纳的还好。”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就你会哄我。”
林骁把糖递给父亲,听见他含着糖含糊地说:“民国三十一年,你娘给我纳的那双布鞋,穿了三年都没磨透……”母亲在旁边接话:“那是你舍不得穿,总藏着,说要留着走亲戚穿。”两人一搭一唱,说的都是几十年前的事,像在翻本泛黄的旧账,字里行间却全是暖。
午后,重孙放学回来,背着书包扑到母亲膝头:“太奶奶,我考了双百!”母亲摸索着摸他的头,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颤巍巍地塞进孩子手里:“咱囡囡出息,比你太爷爷强,他当年考私塾,就没及过格。”父亲在旁边“哼”了一声,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皱巴巴的麦芽糖:“太爷爷给的,比你太奶奶的糖甜。”
孩子举着糖跑开后,母亲忽然叹了口气:“你说咱这身子骨,还能陪孩子们几年?”父亲没接话,只是把核桃转得更快,阳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上,像撒了把碎银。林骁蹲在他们面前,轻声说:“娘,您跟爹会长命百岁的。”
“百岁早过了。”母亲笑了,“能看着重孙长大,就够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你爹前儿夜里说胡话,喊他那牺牲的老班长,说‘该换岗了’……我知道,他是想家了。”
林骁心里一酸。父亲年轻时当过兵,班里的兄弟大多牺牲了,他总说自己这条命是捡来的,得多活几年,替兄弟们看看太平日子。这些年,他常对着老照片里的战友说话,说家里添了几口人,说地里的收成有多好,说现在的日子比蜜还甜。
“咱不走,”父亲忽然开口,声音虽哑却坚定,“得看着重孙娶媳妇,看着玄孙满地跑。”他攥住母亲的手,掌心的老茧硌得人疼,“你忘了?当年在山洞里躲炮弹,你说‘要是能活到老,咱就守着个小院,种点菜,养几只鸡’,现在日子到了,咱得接着活。”
母亲的眼泪掉下来,砸在交握的手上,像滴进岁月里的露:“嗯,接着活。”
日头偏西时,林骁烧了热水,给父母擦手。父亲的手背上布满老年斑,像落了层霜,却依旧能稳稳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指蜷曲着,却能准确摸到父亲掌心的纹路。林骁忽然明白,所谓的“长寿”,从来不是活多少岁,而是把“在一起”这三个字,过成了柴米油盐里的寻常——是父亲转了四十年的核桃,是母亲纳了一辈子的鞋底,是含在嘴里的糖,是说不完的老话,是明知岁月有尽头,却依旧想牵着彼此的手,多走一步,再多走一步。
夜里,林骁被院里的动静惊醒。披衣出来,看见父亲正扶着母亲在看月亮,两人的影子在地上叠在一起,像株并蒂的老藤。“你看那月亮,”母亲轻声说,“跟咱刚成亲那年一样圆。”父亲“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梦呓:“明儿给你做你爱吃的南瓜饼。”
林骁站在门后,没敢惊动他们。月光洒在父母的白发上,像镀了层银,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岁月或许会带走很多东西,却带不走这相扶相持的暖。活一岁有一岁的牵挂,活百岁有百岁的眷恋,哪怕哪天真的要走,这些藏在日子里的甜,也会像仓房里的艾草,岁岁年年,都透着香。
(本章通过细化父母的日常互动与回忆细节,强化“相伴”重于“年岁”的内核,调整了节奏以贴合时光缓慢流逝的感怀,保留了“过三年”的时间跨度与对生命长度的淡然,同时深化了父亲对牺牲战友的怀念,让“活着”更具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