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长轴距版的劳斯莱斯古思特碾过庄园入口的碎石路，午夜蓝的车身在雨幕中缓缓滑入庄园前庭。
车里很宽敞，但气氛却总是显得非常逼仄。一名男保镖坐在驾驶位上，另外一名男保镖坐在副驾驶位上。还有一名女保镖与褚总同坐于后排，目光看似随意的落在车窗外，其实余光时刻留意着褚总的一举一动。
这3名保镖如影随形，名义上是保护褚总的安全，可褚攸宁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叶文谦用来监视自己的手段。哪怕她去卫生间，女保镖也会守在隔断外，确保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掌控之中。只有她的办公室，保镖们一般不会轻易跟进去，而是轮流在门外站岗、休息，因为那间办公室里的摄像头直接连着叶文谦的手机。
褚攸宁的生活，几乎没有一寸真正的自由空间，唯一能让她躲开6只眼睛的角落，只有自己那间装着监听设备的卧室。
副驾驶上的保镖拉开车门，提早为褚总撑好雨伞，自己只能在伞外淋雨。另外两名保镖跟在褚总身后，没人敢撑伞，因为上次被褚总斥责过。至于褚总为什么不许他们撑伞，他们也猜不透，也许是刻意刁难，也许是喜欢看别人淋雨。总之，在这3名保镖眼里，自打见到褚总的第一天开始，这个女人就一直是性情刻薄的样子。
一个小小的粉红色身影，跌跌撞撞的朝着褚攸宁跑过来，嘴里奶声奶气的喊着：“妈妈，妈妈今天回来晚啦！”
褚攸宁脸上那层冷漠的冰霜瞬间融化，眼神变得无比温柔，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稳稳的接住了扑进怀里的小家伙儿，在嫩嘟嘟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念念今天在幼儿园乖不乖？”
褚惗用小胖胳膊搂住妈妈的脖子：“So well behaved……等妈妈回来……not a single tear！”
刚满3岁的褚惗，语言功能正处在飞速发育的阶段，每天在讲中文的家庭环境和讲英文的学校环境之间来回切换，时不时就会陷入一半英文、一半中文的混乱表达里，说话断断续续的，总是会让褚攸宁想起曾经的自己。
叶勐站在几米开外的餐厅走廊旁，扯着嗓子喊了句：“爷爷都下楼了，你还不赶紧过来？”
褚攸宁像是没听见一样，拽了拽女儿漂亮的小粉裙子：“念念最棒了！上去找Nanny给你洗香香，然后回房间自己玩会儿，妈妈吃完饭就上去陪你睡觉，好不好呀？”
褚惗在妈妈怀里兴奋的拍着小手：“我要自己选故事……tonight……”
“It’s all up to you。”褚攸宁把小家伙放到地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保姆抱着她上楼。
餐厅的长桌铺着暗纹桌布，叶勐正用餐刀分切着一大块惠灵顿牛排，刀刃碰撞银盘子的声响很刺耳。
叶勍正用绢花餐巾擦着嘴上的口红，看见表姐进来，突然嗤笑一声：“哟，大忙人回来了？还以为您要在canary wharf当雕塑呢！”
褚攸宁慢条斯理的解着西装纽扣，拉开椅子坐下：“总比某些人对着镜子练习假笑强。”
叶勍把餐巾团进手里，瞪着眼睛回敬：“褚攸宁！你少阴阳怪气！”
“我只是在夸奖你的勤勉。”褚攸宁拿起一条同样的绢花餐巾，铺在腿上，语气轻描淡写：“毕竟上次你把东欧的项目搞砸时，哭着找外公求情的样子，怎么说呢？还不如多对着镜子练练假笑。”
叶文谦：“行啦！吃饭！”
“爷爷！”叶勍拖着廉价的哭腔：“她凭什么整天颐指气使的？要么不搭理人，要么就出口伤人，凭什么嘛！”
“凭我能让你下个月的生活费多个零，也能让你连地铁票都买不起。”褚攸宁抬眼看向外公。
秒懂外孙女这句威胁出自何事，叶文谦把脸转向叶勐：“把这块牛排给姐姐拿过去。”
叶书桁想争辩两句，忍了忍，没出声。
端着给爷爷切好的牛排，叶勐心不甘情不愿的来到表姐身边：“给……”
一杯红茶，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被褚攸宁泼到了叶勐的脸上！
“你疯啦！”叶书桁拍案而起。
褚攸宁把空掉的茶杯轻轻放回碟子里，嘴里仍然是那种慢条斯理的语气：“以后我和念念说话的时候，不许任何人插嘴打扰。”
叶勐脸上涌起一阵暗红，分不清是被茶水染了色，还是被怒火攻了心。他死死瞪着褚攸宁，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头，嘴唇被吓得直哆嗦，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他，更何况是这个曾经被他肆意欺负的表姐。
把求助的目光再次投向爷爷，叶勐眼中满是委屈和愤怒，希望爷爷能为他主持公道。然而，叶文谦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态，继续自顾自的嚼着沙拉，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
叶勐紧咬着牙关，眼中的怒意被绝望挤了出去，鼻翼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簌簌翕动。发了好一会儿愣，他最终也只能强忍着怒火，快步离开餐厅，嘴里还低声咒骂着什么。
叶文谦瞥了一眼叶勐离去的背影，继续保持着缄默不语，仿佛是在权衡利弊。他当然明白褚攸宁此举是在立威，是在挑衅他的地位，试探他的底线。但他更清楚，当下的局面棘手，离岸资金的问题迫在眉睫，面前这个挑战自己、试探自己的丫头，是解决问题的唯一一把钥匙。
知道外孙女是怎么被送到自己身边的，也知道外孙女是怎么有了褚惗，而且和外孙女住在同一屋檐下已经4年之久，叶文谦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拿起刀叉，自己给自己从大盘子里切过来一块牛排：“书桁说，你把他的手机摔了？”
褚攸宁：“他用我妈威胁我。”
“威胁？”叶文谦冷笑一声：“那笔离岸资金下周要是再出不了大陆的话，就只能躺在Erbaiwu的账户里等着稽查上门了。你觉得这是威胁，还是提醒？”
褚攸宁舀起一勺热汤，蒸汽模糊了她的表情：“我有个条件。”
叶文谦如释重负：“你先说说看。”
褚攸宁：“我要搬出去住，带着念念。”
叶书桁：“这么大个庄园还……”
“当我没说。”褚攸宁撤下腿上的餐巾，准备起身离开。
叶文谦的手指在餐桌上轻轻敲击着，像是在计算筹码。
叶勍突然插嘴：“她就是想逃跑！”
孙女这话讲得没道理，因为叶文谦心里很清楚，褚惗一直没办护照，褚攸宁离不开女儿，这个死扣是他4年前亲自设计好的。可孙女这句没道理的话却也提醒了叶文谦，褚攸宁嘴里的条件，并不算高风险、高代价。
“可以。”叶文谦叉起一块牛排，举到嘴边：“对新家有什么具体要求吗？明天我派人去给你安排妥当。不过……既然是住在外面，身边的保镖怕是不太够，需要再追加2名。”
“随你的便吧。”褚攸宁转身离开时，不忘拍一拍表妹的肩膀：“叶勍，南非的项目，你要是再搞砸了的话……”
独自在外公的书房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褚攸宁才把叶文谦等来。
外公的书桌上放着一份摊开的文件，她拿起电话打给褚嘉仁时，叶文谦正盯着墙上的家族油画出神。
通话的时间并不长，褚嘉仁既知道那笔被卡住的离岸资金，也知道女儿当下的处境。原本疏离多年的父女俩，隔着亚欧大陆和英吉利海峡，竟然生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每逢叶家遇到大沟大坎，任何人向褚嘉仁施加任何压力，他都绝不出手，只有女儿的电话能驱使他为叶家摆平麻烦。
当初叶文谦一门心思的要把褚攸宁弄到伦敦来，就是因为褚嘉仁不再是个听话的走卒。没想到，褚嘉仁为了让女儿在这座庄园里横着走，为了给女儿提供一些喘息的空间，竟然变成了更难疏通的硬骨头。
“还好吗？”褚攸宁在挂断电话前问了一句。
“挺好的，很忙。最近这两三个月，状态调整得还不错。”褚嘉仁知道，女儿关心的不是自己。
褚嘉仁还知道，李意浓开始了新恋情的事情绝对不能告诉女儿。
挂断电话时，褚攸宁的心情瞬间从阴雨连绵转为晴空万里，只因为爸爸那句“挺好的，很忙”，还有爸爸那句“最近这两三个月，状态调整得还不错”。
推开念念房间的门，褚攸宁看见小家伙儿正抱着那本《爱丽丝梦游仙境》的画册在等自己。女儿这套粉色的小睡衣，颜色最接近姐姐给自己买的那些粉色绷带，所以她也最喜欢，特别是在听说了姐姐最近挺好、很忙、状态不错这些话之后。
“妈妈讲故事。”念念拍着小床，像极了褚攸宁催姐姐时的模样。
侧身躺在女儿身边，褚攸宁把画册翻到上次折了角的地方：“爱丽丝追着兔子跑啊跑，突然掉进一个很深很深的洞里……”
“她会害怕吗？”念念揪着妈妈的衣角，像极了褚攸宁对姐姐提问时的模样。
“也许吧。”褚攸宁握着女儿的小手去摸插画里那只兔子：“但她掉进洞里后，遇到了会说话的毛毛虫，还有疯帽子。”
“疯帽子是好人吗？”
“嗯，疯帽子像……像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姐姐。”褚攸宁的声音低了些：“她会给爱丽丝喝热牛奶，会在她摔倒时吹吹伤口，还会……”
念念仰起脸：“还会什么呀，妈妈？”
褚攸宁的喉咙有些发紧：“还会念故事念到自己先睡着。”
念念笑了笑，用脸颊蹭了蹭妈妈的胳膊：“像妈妈，Just like yesterday。”
褚攸宁读到爱丽丝和疯帽子走散了时，念念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那Alice后来找到mad hatter了吗？”
“找到了。”褚攸宁轻轻合上书：“她穿过镜子就找到了。”
窗外的雨又开始下，敲打着玻璃，像有人在轻轻叩窗。
念念的呼吸渐渐均匀，褚攸宁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
4年了，她无数次在梦中穿过那面镜子，可醒来总在这座庄园里，只有午夜梦回时的怦然心跳提醒着她，有些东西还没被偷走、没被霸占。再次见到姐姐时，姐姐看她的眼神，一定还能亮如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