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七年的春风吹进京城时,朱允熥虚岁七岁了。褪去了些稚气,眉眼间那股机灵劲儿更显,只是在人前依旧爱摆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这大江南北沸沸扬扬的“淮王白糖”,跟他半点不相干。
可只有亲近的人才知道,这小殿下的案头,总藏着本厚厚的账册,上面记着各地的销量、银钱往来,连哪处铺子的白糖偏甜、哪处的稍淡,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三个月的光景,足够让那雪白的白糖扎下根来。
蓝家在苏杭的铺子早就排起了长队,勋贵夫人、商户女眷捧着锡罐,就为了尝口用这白糖做的桂花糕;常家在山东的销路更是打通了漕运,一箱箱白糖顺着运河往北,连济南府的茶馆都添了新花样——“白糖蜜水”,一壶能卖出寻常茶水三倍的价钱。
冯胜家在西北做得更绝,竟把白糖跟军粮配在一起,给边关将士熬甜汤。据说将士们喝着那口甜,连守城的力气都多了几分,传到京城,朱元璋听了,还笑着骂了句“这小子倒会笼络人心”,眼里却藏着点笑意。
北方的藩王们更是赚得盆满钵满。燕王朱棣用白糖跟蒙古部落换了好几百匹良马,送回京城时,朱元璋亲自去校场看了,拍着朱棣的肩膀夸他“会办事”;
朱允熥翻着账册,小大人似的点点头:“知道了。让作坊再加两班人,夜里也开工,别断了货。”他顿了顿,又道,“分利的时候,给各家多添福利,就说是‘新春贺礼’。”
蓝斌一愣:“多加福利?那咱们……”
“钱是赚不完的,”朱允熥合上册子,语气老气横秋,“让他们多赚点,才更上心。”
朱允熥抬眼看向蓝斌,小眉头微微蹙起,那模样倒有几分像模像样的掌柜:“表叔,你只想着分给勋贵和藩王的利,却忘了最该体恤的是谁。”
蓝斌一愣:“殿下是说……”
“作坊里的工匠,跑漕运的脚夫,铺子里的伙计,”朱允熥掰着手指头数,声音清亮,“咱们这白糖能从一锅黑糊糊的糖稀,变成大江南北都抢着要的宝贝,靠的可不是咱们坐在屋里盘算,是他们起早贪黑熬出来的、运出来的、卖出来的。这些人要是寒了心,谁给咱们干活?”
他从怀里掏出块刚做好的白糖酥,塞给蓝斌:“你尝尝这个,是作坊里的张师傅做的。他家小子生了场大病,前阵子差点要卖房子筹钱,我让账房先支了三个月工钱给他,又请了太医去瞧,这才缓过来。如今他守着熬糖锅,比谁都尽心,说要多熬几锅糖,把欠的钱还上。”
蓝斌嚼着酥饼,甜味在舌尖散开,心里却有些发沉:“殿下说得是,是小侄考虑不周。只是……工坊、漕运、铺子加起来上百号人,个个都体恤,怕是要不少银子。”
“银子是死的,人是活的,”朱允熥往椅背上一靠,小大人似的叹气,“你算算,一个工匠要是心里不痛快,熬糖时少放一把骨炭,或是火候差了那么一丝,出来的白糖成色就降了档,这损失的可不是几个工钱?脚夫要是觉得累了、亏了,在路上偷工减料,或是把货耽了时辰,补货的铺子就得空着柜台,这损失又怎么算?”
他忽然坐直身子,眼神亮得很:“我早想好了,作坊里的工匠,每月除了工钱,额外给两斤白糖当福利,让他们带回家给孩子尝尝——自家做的东西都吃不上,哪还有干劲?逢年过节,加一倍工钱,再发只肥鸡、两匹布,让他们能体面过节。”
“还有跑漕运的脚夫,”他接着说,“以前他们运货,风吹日晒的,吃的是冷干粮,喝的是河水。从这月起,让粮铺给他们预备热馒头、咸肉,再备些姜茶驱寒。谁要是在路上受了伤、生了病,医药费咱们全报,养伤期间工钱照发。你想想,他们捧着热乎饭,喝着姜茶,能不卖力气把货稳稳当当送到地方?”
蓝斌听得心头一动,这些法子听着琐碎,细想却全在理上。他以往只想着“拿工钱干活”是天经地义,却没想过人心都是肉长的,多一分体恤,就能多一分踏实。
“铺子里的伙计也一样,”朱允熥没歇着,继续说道,“卖得多的,月底给分红,哪怕是个小伙计,只要卖得好,也能领赏钱。谁要是能给铺子出主意,比如怎么摆白糖更显眼,怎么搭配着卖更招人,一旦用上了,就给赏银。他们把铺子当成自己的事,生意才能更红火。”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蓝斌:“表叔,你别忘了,这些人里藏着不少能人呢。上次苏杭那边铺子说,有个伙计见夫人小姐们爱用白糖腌梅子,就自己琢磨着把白糖和青梅做成糖渍梅干,摆在柜台里当样品,结果不单白糖卖得好,连带着梅干都成了抢手货。我让账房给那伙计发了十两银子的赏钱,现在铺子里的伙计个个都在琢磨新点子,这多好?”
蓝斌这才真正明白过来,这位小殿下看着年纪小,心思却比谁都透亮。他以为的“体恤”是花钱买安稳,朱允熥却把这变成了让人心甘情愿往前奔的动力。
“殿下想得周全,”蓝斌拱手道,“我这就去安排,让各地的管事都照这个章程办。”
“表叔别急,还有一条最要紧的,”朱允熥叫住他,语气格外认真,“不管是谁,哪怕是扫院子的杂役,犯了错可以罚,可以教,但绝不能打骂,更不能轻易克扣工钱。谁要是敢仗着身份欺负人,或是把该给的福利贪了,不用报给我,直接打发走——咱们的生意,不养那些黑心肝的。”
他想起前阵子听说,有家商号的管事为了逼脚夫赶工,竟用鞭子抽人,结果脚夫连夜跑了,一车货扔在半路,最后商号赔了好大一笔钱才了事。这事他记在心里,反复跟账房和管事们念叨:“咱们是做生意,不是当恶霸。人心换人心,四两换半斤,这个理走到哪儿都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