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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标正跺着脚取暖,冻得鼻尖通红,忽听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便见王景宏弓着腰,双手捧着一件簇新的貂绒披风,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头埋得很低,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遮住眉眼,说话时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殿下,这是陛下命奴才送来的,您赶紧披上吧。”

说话间,他麻利地上前,踮着脚将披风往朱标肩上拢,手指触到朱标冰凉的肩头时,下意识地缩了缩,像是怕自己手上的寒气沾到主子。系披风带子时,他动作极快又极轻,带子系得松了怕掉,紧了又怕勒着主子,反复调整了好几次。

王景宏的指尖刚碰到朱标肩头,就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随即又像是怕耽误事,赶紧用袖口蹭了蹭自己的手——他方才在外面候着,手早冻得跟冰疙瘩似的,这会儿生怕把那点寒气过给主子。

“奴才该死,手太凉了。”他低眉顺眼地请罪,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眼角的余光却飞快扫过朱标冻得发紫的耳垂,心里头急得直打鼓。这披风是今早卯时就催着绣房赶出来的,里子絮的是新收的白鸭绒,蓬松得像朵云,外层是厚实的墨色缎面,连系带都是织金的,摸上去滑溜溜的,暖得让人想往里面缩。

他重新抬手,这次特意把掌心往自己怀里捂了捂,直到冻得发僵的手指有了点温度,才敢再去拢那披风。朱标的肩背挺得笔直,哪怕冻得厉害,也没显露出半分瑟缩,王景宏只好踮着脚,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更轻些。他先把披风的左襟搭在朱标肩上,右手捏着右襟绕到背后,指尖捏着织金系带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殿下,勒不勒?”他系到第三下,见朱标没吭声,又赶紧松了半寸,“奴才再松点?听说太紧了压着血气,对身子不好。”说着,手指捻着系带打了个活结,试了试松紧,确保既能兜住披风,又不会让主子觉得拘束。这活结是他特意学的,就怕主子觉得不舒服想解开时麻烦,一拉就能松开。

系完背后的带子,他又转到前面,蹲下身来整理下摆。披风太长,几乎拖到地面,他怕踩着绊着,小心翼翼地将下摆往两边分了分,露出朱标脚上那双云纹皂靴。蹲下去时,他后颈的衣服被牵扯起来。

他递过去时,特意用自己的袖子裹了裹炉身,怕铜面太凉,烫着主子似的——其实暖手炉温度刚好,他就是瞎操心。朱标接过暖手炉,入手果然暖融融的,他看了眼王景宏冻得通红的鼻尖,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暖炉,没说话,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炉身上的刻花。

王景宏见他接了,脸上的笑更真切了些。

王景宏脸上的笑还没敛住,手已经下意识地往身侧拢了拢,腰弯得更低了些:“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去吧。”朱标头也没抬,指尖还在暖炉上划着,声音里带着点被暖意烘出来的慵懒。

第二天一早,朱标是被喉咙里的灼痛感弄醒的。

他挣扎着坐起身,刚想开口唤人,喉咙里却像卡了团火炭,一说话就疼得倒抽冷气。浑身骨头缝都透着酸懒,头重得像坠了块铅,连带着眼皮都沉得抬不起来。

“殿下?”守在外间的内侍听见动静进来,见他脸色潮红,嘴唇干裂,吓了一跳,“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朱标摆摆手,想说“没事”,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他自己也知道不对劲——昨晚窝在暖阁里确实暖和,可后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竟不知何时踢掉了盖在身上的披风,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裹着寒气,全灌进了领口。

内侍赶紧去请太医,又端来温水。朱标就着内侍的手喝了两口,喉咙稍缓,才哑着嗓子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巳时了,殿下。太医马上就到。”

朱标靠在引枕上,锦被裹得严实,却仍觉得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渗。听见脚步声,他掀起眼皮,见常氏一身石青色素面杭绸裙,鬓边只簪了支素银簪子,清素得像幅淡墨画。

“殿下说了,你我已是人前夫妻。”朱标声音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疼得他蹙紧了眉,“何必再来?”

常氏没接话,只接过内侍手里的药碗,用银匙轻轻搅了搅,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唇边:“太医说这药得趁热喝。”药汁苦得钻心,朱标下意识偏头,她却没收回手,只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没什么情绪,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

“父皇母后待会儿要来,”常氏放下药碗,取过帕子替他擦了擦唇角,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我不在,东宫如何睦了。”

“殿下先把药喝了吧。”常氏又端起碗,这次朱标没躲,皱着眉一饮而尽。苦气直冲脑门,他咳了两声,常氏立刻递过蜜饯,却不是寻常的金丝蜜枣,是她亲手腌的陈皮梅,酸中带甘,正好压得住药味。

“你倒是细心。”朱标含着梅肉,声音含糊了些。

常氏垂眸整理着散落的床幔,声音平得像摊死水:“做惯了的,改不了。”从前在东宫正院,他熬夜批奏折,她总备着这陈皮梅,说酸能提神。那时候她还会笑着说“殿下要是觉得苦,就多疼疼臣妾,往后臣妾天天给你腌”,如今这话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窗外传来内侍的高唱:“陛下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常氏起身理了理裙摆,走到门口迎驾,屈膝行礼的弧度不多不少,正是太子妃该有的体面。朱元璋大步进来,见朱标脸色蜡黄,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怎么病成这样?太医呢?”

回父皇,太医刚诊过脉,说是风寒入体,得好生将养。”常氏垂首回话,声音不高不低,听不出半分私怨,“臣妾已经让人炖了驱寒的姜汤,等会儿给殿下服下。”

马皇后坐在床边,摸了摸朱标的额头,心疼得眼圈发红:“昨儿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标儿啊,你就是太拼了,朝堂的事放放不行吗?”

“娘,儿子没事。”朱标想坐起来,却被马皇后按住。

“躺着吧。”朱元璋沉声道,“朕让钦天监看过了,这几日不宜理事,东宫的折子先送朕那里。”他瞥了眼站在一旁的常氏,“太子妃照顾得还行?”

“劳父皇挂心,臣妾不敢懈怠。”常氏微微躬身,“昨夜臣妾踢了被子,是臣妾没照看妥当,才让寒气侵了体。”

朱标一怔,想说不是她的错,可话到嘴边,却见常氏垂着的眼睫颤了颤,像只受惊的蝶。他忽然明白,她这是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免得父皇觉得东宫后院不宁。

马皇后叹了口气:“夫妻本是一体,标儿病了,你也别太自责。往后夜里多警醒些,他这毛病,从小就这样,睡着沉,总爱踢被子。”

“是,臣妾记下了。”常氏应着,转身让内侍端来姜汤,亲自用小勺喂朱标喝下。姜味辣得冲鼻,朱标喝得急了,呛了两声,她立刻放下碗,用帕子替他擦唇角,动作自然得仿佛他们从未说过“人前夫妻”的话。

朱元璋看在眼里,对马皇后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还好太子妃懂事”。马皇后笑着点头,又叮嘱了几句保养的话,才和朱元璋一起离去。

殿门关上的刹那,常氏收回手,往后退了两步,又站回那副疏离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朱标低声道。

“常氏拿起一本的账本,“这是东宫这个月的用度,臣妾看过了,没什么问题,殿下要不要过目?”

朱标看着她,忽然觉得很累。她总是这样,把所有情绪都藏得严严实实,像戴了张素色的面具,对着他时是客套,对着外人时是得体,仿佛那个会在他生病时红着眼眶骂他“不爱惜自己”的女子,从来就没存在过。

“放着吧。”他闭上眼,“雄英,熥儿……你替我多照看些。”

“知道了。”常氏应着,转身离开。

常氏刚走到廊下,就见朱允炆提着个小小的食盒,站在阶下踟蹰。他穿着件月白小袄,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只是小脸绷得紧紧的,不像往日那般活泼。

“母亲。”他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蚋。自吕氏去后,他在常氏面前总带着几分怯意,仿佛怕触到什么忌讳。

“进来吧,你父亲刚歇下,说话轻些。”常氏侧身让他过去,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带了什么?”

“是……是厨房新做的百合粥,太医说润肺的。”朱允炆低着头,手指绞着食盒系带,“儿子想着父亲生病,或许能用上。”

进了内殿,朱标果然没睡沉,听见动静便睁开眼。见是朱允炆,他原本沉郁的脸色缓了些,哑着嗓子道:“炆儿来了。”

朱允炆忙走上前,将食盒放在床头小几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父亲尝尝?儿子看御膳房做的太甜,让厨房少放了些糖。”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又吹,才递到朱标嘴边

粥熬得软糯,百合的清苦混着淡淡的米香,确实合宜。朱标喝了两口,见他一直低着头,便道:“你母亲的事,别太放在心上,好好读书,照顾好自己。”

朱允炆眼圈一红,泪珠啪嗒落在食盒上:“父亲,儿子知道……只是儿子总想起母亲教儿子写字的样子。”他吸了吸鼻子,“儿子以后会听话,会好好学,不让父亲操心。”

朱标心里一酸,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指尖触到柔软的发顶,想起这孩子自幼体弱,吕氏走后更是没了主心骨。“傻孩子,”他柔声道,“有父亲在,有你母妃照看着,别怕。”

正说着,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着朱允熥咋咋呼呼的嗓门:“爹!大哥说你病了,是不是真的?”

话音未落,朱雄英已牵着朱允熥跨进门来。朱雄英穿着件石青色箭袖,身姿挺拔,眉眼像极了常氏,只是此刻脸上带着急色;朱允熥则穿着件火红的小袄,像团小火焰,一进门就扑到床边,扒着锦被仰起脸:“爹,你是不是冻着了?大哥说你昨夜踢被子,是不是真的?”

朱标被他问得无奈,拍了拍他的小脸:“就你话多。”

“儿子是关心你!”朱允熥不服气地噘嘴,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你看,这是儿子找的蜂蜜,抹在嘴上就不裂了。”他踮着脚要往朱标唇上抹,被朱雄英一把拉住。

“弟弟,父亲病着,别胡闹。”朱雄英说着,对朱标躬身行礼。

朱允熥被拉住,顿时不乐意了,小眉头拧成个疙瘩,瞪着朱雄英:“大哥你就像块木头!爹嘴唇都裂出血了,抹点蜂蜜怎么就是胡闹?”

他举着油纸包,气鼓鼓地晃了晃:“这是我让苏先生从城南铺子特意买来的枣花蜜,甜得很,抹上准能好!你就是嫌我麻烦!”

朱雄英脸色不变,只是握着他胳膊的手紧了紧:“父亲刚喝了药,嘴里都是苦味,这会儿抹蜂蜜反倒不好。等会儿让内侍用温水擦过,再抹也不迟。”他说话条理分明,半点不带火气,倒显得朱允熥的急赤白脸像场独角戏。

“你就是死板!”朱允熥甩开他的手,跑到床边,把蜂蜜往朱标手里一塞,“爹,你自己抹!大哥就是不懂心疼人!”

朱标捏着那包温热的蜂蜜,看着小儿子气呼呼的样子,又看了看大儿子依旧沉稳的侧脸,忍不住低笑出声,牵扯得喉咙发疼,也顾不上了。“你大哥不是木头,是稳重。”他揉了揉朱允熥的头发,他是怕你毛手毛脚。

朱允熥还是不服气,嘀咕道:“稳重就是木头!

两个小子你一言我一语地拌起嘴,声音不大,却让殿里的沉闷气息散了不少。朱标靠在引枕上,听着他们斗嘴,又看了眼一旁默默垂眸的朱允炆,抬手把他也拉到身边:“炆儿也别总站着,过来让爹看看。”

朱允炆怯生生地挪过去,朱标摸了摸他的脸:“近来读书累不累?”

“不累。”朱允炆摇摇头,偷偷看了眼还在跟朱雄英较劲的朱允熥,小声道,“三弟说得对,大哥是有点……太严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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