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写新法……”他低声呢喃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但我能做个守夜人。”
话音刚落,他的双眼缓缓闭合,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的身体,如同被风吹散的青烟,一点一点地消散,最终融入了这片沉默的大地。
而在地下深处,那枚小小的青铜骰子,却悄然转动了一下。
骰子那锈迹斑斑的表面,浮现出一行微型刻文,只有凑到极近才能勉强辨认:
“谁都能写……”
紧接着,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羁和玩世不恭:“……但得有人记得。”
声音戛然而止,山谷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夕阳的余晖,依旧执着地洒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三个月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
曾经被视为圣地的南岭,如今已经有了个全新的名字——“记名坊”。
这名字听起来烟火气十足,少了些高高在上,多了些人情味儿。
马瘸子,这位三个月前还拄着拐杖、走路都费劲的老人,现在精神抖擞,带着一群半大小子,穿梭于南岭各寨之间。
他手里拿着一种叫做“胎引针”的玩意儿,专门用来测试血脉共鸣。
这东西据说还是顾一白鼓捣出来的,原理嘛,谁也说不清楚,反正扎一下,就知道你适不适合“记名”了。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永远是南岭最热闹的地方。
苏十三娘,这位说书先生可是火遍了南岭。
她每天都会坐在那儿,绘声绘色地讲着各种各样的“记名”故事。
今天说的,是“张招娣改名张清明”的故事。
“……话说这张招娣,生下来就被家里人嫌弃,觉得是个赔钱货。后来啊,她自己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张清明。这清明二字,一是希望自己能活得清清白白,二是希望这世道能清明一些……”
孩子们围坐在苏十三娘身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拍手叫好。
阿朵穿着一身粗布衣裳,默默地站在人群外。
她听着那些名字被一次次叫响,看着那些曾经麻木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希望的光芒,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这一次,真的不需要她带头喊了。
夜幕降临,南岭笼罩在一片银色的月光之下。
阿朵独自一人回到了当初的弃婴渠遗址。
这里,是她命运开始的地方,也是她下定决心改变一切的地方。
月光洒在干涸的河沟里,沟底浮现出淡淡的光痕,那是声脊留下的痕迹。
虽然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但那些曾经由怨气凝聚而成的纹路,依然清晰可见。
阿朵缓缓蹲下身子,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那些光痕。
“嘶——”
突然,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一缕极细的凤火,如同调皮的精灵一般,从裂缝中窜出,瞬间缠绕上了她的手指。
那火焰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颜色,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蕴含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与此同时,在药仙教深处,沉睡已久的怒哥,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
一根嫩红色的新羽,艰难地从焦黑的羽毛中破壳而出。
那羽毛细小而柔软,却充满了生机,仿佛预示着某种全新的开始。
地底深处,无处不在的顾一白的意识,如同游鱼一般,在地脉之间自由穿梭。
他能感受到南岭的一切变化,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声。
突然,他感知到了一丝异样。
在某处忆名柱的根部,一片不起眼的禁言符碎片,正缓缓吸收着过往记名者的声息。
那些被铭刻在名字中的喜怒哀乐,都被这碎片贪婪地吞噬着,仿佛要将它们重新封印起来一般。
顾一白无声地催动着埋藏在那里的青铜骰子。
一道微弱的雷火,从骰子中释放而出,瞬间将那碎片吞噬。
碎片在雷火的灼烧下,发出噼啪的声响,最终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之中。
然而,就在碎片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一个冰冷而怨毒的声音,却在顾一白的脑海中响起:
“名字给了百姓……可解释权,未必也归他们。”
那是罗淑英的声音。
虽然她已经死了,但她的残魂,却依然潜藏在南岭的某处,伺机而动。
风雨交加的夜晚,南岭的天空阴沉得可怕。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祭坛的废墟。
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踉跄地出现在那里。
葛兰。
她那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迷茫和空洞。
她似乎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手中紧紧握着半截引魂径的残香,那香已经燃尽了大半,只剩下一点点灰烬。
三天前,有人在南岭的山脚下发现了她。
她失语了,无论人们怎么问她,她都无法说出一个字。
直到今天晚上,在听到一个孩子哭喊着“妈妈”的时候,她才猛然流下了眼泪,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我记得!我都记得!”
原来,她并没有死去。
在三个月前的那场动乱中,她被断裂的声脊卷入了一个名为“名隙之间”的夹层世界。
那个地方,介于销籍与重生之间,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在那里,她替三百四十七个无名者,守住了最后一口气。
黎明时分,阿朵独自站在南岭的山顶上。
她手中的音茧纸,已然空无一字。
黎明,阿朵立于南岭之巅,手中的音茧纸,燃成灰烬。
纸灰飞旋升腾,她清冷的嗓音穿透云层:“我非唯一,亦非终结。立法者众,责亦共担。”话音落地,火光冲天,那道紫缝,依旧横亘,却少了几分窒息,多了几分……自由?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苗疆深处,一座破败荒庙。
庙内,一块布满尘埃的无字石碑,突兀地裂开一道缝隙!
那缝隙极细,却仿佛一只紧闭多年的嘴,正要发出这世间第一声呐喊!
庙外,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围着火堆瑟瑟发抖。
突然,一股阴冷的风,裹挟着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乞丐们齐齐打了个寒颤,本能地抬起头,看向那座摇摇欲坠的荒庙。
“你们…听到什么了吗?”一个年纪稍大的乞丐,声音颤抖。
其他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也许…是闹鬼了吧?”一个年轻的乞丐,语气中带着恐惧。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微弱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中:
“……蛊……”
那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来自地狱深处,又仿佛来自远古时代,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力量。
乞丐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荒庙,唯恐慢了一步,就会被那声音吞噬殆尽。
而那座石碑上的裂缝,则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破石而出,重现人间!
南岭的天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连日无风,空气闷热得让人心烦意乱。
树叶子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一样,死气沉沉地挂在枝头,偶尔传来一两声蝉鸣,更添几分燥热。
就在这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一阵怪风平地而起。
那风旋转着,呜咽着,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地上的落叶卷上天空。
起初,那些枯黄的叶片只是胡乱飞舞,但渐渐地,它们竟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操控着,开始组合、拼凑。
柳七郎拄着拐杖,站在记名坊门口,仰头看着这诡异的一幕。
他那只独眼中,充满了狂热的光芒。
落叶越聚越多,最终,在半空中组成了一行歪歪扭扭,却又异常醒目的字迹:“律由民立,祸由私起。”
“哈哈哈……好!说得好!”柳七郎仰天狂笑,声震四野。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铁锤,狠狠地砸向脚边的铁匣。
“当啷”一声巨响,铁匣四分五裂,里面的炉鼎也滚落出来,摔得粉碎。
“老子不炼器了!老子要铸律!”柳七郎一把抓起地上的碎铁片,朝着忆名柱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坚定。
与此同时,远在苗疆深处,清源村的禁地之内。
大蛊师站在一面由无数断裂的陶罐碎片拼成的镜子前,脸色阴沉得可怕。
那镜子里的画面扭曲而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轮廓。
“顾一白死了……可他的影子,越来越难杀了。”大蛊师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毒蛇吐信。
镜面一阵颤动,映出的画面,竟然是怒哥站在紫缝边缘,展开翅膀,准备飞向远方的景象。
“看来得加快速度了……”大蛊师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神中,充满了阴狠之色:“谁能想到,一只小鸡崽子,竟然也能搅动风云呢?”
夜幕降临,南岭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苏十三娘蹲守在记名坊外,已经整整三天三夜。
她用胎血墨将每一笔轨迹拓下,发现其走势暗合《唤名调》失传的“启律章”。
她连夜赶往记名坊,却发现所有登记簿上的名字都在微微发烫——仿佛被某种无形之言重新确认。
阿朵察觉到忆名柱内部声波频率异常,取出骨铃悬于柱顶。
当夜子时,铃声突转低沉,怒哥猛然展翼冲向屋顶,口中喷出一道细火缠绕铃身。
刹那间,铃中传出顾一白断续之声:“……残片聚则镜成,禁言将醒。”话音未落即消,但铃面浮现一行水痕字迹:“查北渠第七折。”
阿朵的眉头紧锁,她迅速将骨铃收回,目光中闪过一丝急切。
柳七郎则带着几名徒弟,连夜赶往北渠第七折段,本欲清理淤塞,却从泥中掘出半截青铜锁链。
链环上刻有“不求人”三字暗纹——正是当年顾一白炼制“逆命锁”所用材质。
他触之剧痛,脑海中闪过片段画面:少年顾一白被九道雷火穿身,仍死死抱住一座将倾的祭坛。
他终于明白,师父当年不是弃世,而是把自己炼进了地脉律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