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的脚步,在星澜那辆熟悉的酒车和那句“分宝贝”的调侃中,只是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他没有看星澜,也没有去看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袱,更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在那灿烂得过分的笑容和亮得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某种力气般,重新迈开了脚步。
然而,那脚步,终究是慢了下来。
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自我放逐意味的、恨不得将躯壳也拖垮的沉重跋涉,而是一种……近乎无意识的迁就。
仿佛只是为了让那辆吱呀作响的马车,能跟得不那么费力。
星澜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明亮,如同荒漠中骤然绽放的月光花。
他立刻领会了这份沉默的“许可”,也不再多话,只是轻轻一抖缰绳,让马车保持着与离歌步速相合的速度,缓缓并行在广袤的黄沙之上。
离歌依旧沉默,目光空洞地望向前方无尽的沙丘。风卷起沙砾,扑打在他布满风霜的脸上。
这时,一只熟悉的、带着暗金手套的手,从马车边伸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拍开封泥、散发着浓郁醇香的酒坛。
离歌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他伸出手,接过了酒坛。
入手沉重,坛身冰凉,酒香却带着灼人的诱惑。
他仰起头,如同久旱逢甘霖的旅人,喉结剧烈滚动,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脖颈流下,浸湿了早已污浊不堪的衣襟。
辛辣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带来熟悉的麻痹与混沌,仿佛能将身后那双清亮目光带来的刺痛感暂时淹没。
星澜看着他近乎贪婪的痛饮,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心疼,但很快被一种纯粹的满足取代。
他也拿起自己那坛酒,学着离歌的样子,仰头灌了一大口。
辛辣的滋味呛得他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眼泪都咳了出来,但他却笑得更加开心,仿佛完成了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于是,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原上,再次形成了一幅奇异的画卷:一个沉默如山、浑身酒气的男人,孤独地行走在黄沙中,不时举起沉重的酒坛痛饮;
一辆堆满酒坛的马车,不紧不慢地跟在旁边;车上坐着一个青衫少年,也抱着酒坛,笨拙地喝着,目光却始终追随着前方的背影,亮得如同荒漠中的启明星。
日头渐渐西沉,将无垠的沙海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又渐渐褪去,沉入墨蓝的夜幕。
一轮巨大的、皎洁得近乎妖异的明月,缓缓升上荒原的天穹,清冷的月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下,将沙丘勾勒出柔和的曲线,也照亮了前行的路。
风声似乎也小了许多,只剩下车轮碾过沙地的单调吱呀声,和离歌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
就在这片空旷、寂静、带着一丝奇异美感的月下荒漠中。
星澜抱着已经空了大半的酒坛,背靠着身后装满酒坛的车板,望着天边那轮巨大的明月,又看了看前方那个在月光下拉出长长孤影、依旧沉默前行的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混合着酒意、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一种近乎傻气的满足感,悄然涌上心头。
他忽然……想唱歌。
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为了打破沉默。只是心中那股满溢的、复杂的情感,需要一种方式流淌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试着哼了一个调子。
起初有些生涩,带着少年的清亮。
但很快,那调子如同找到了自己的河流,变得悠扬婉转,带着一种不属于玛法大陆任何地方、仿佛源自深海浪潮与月光的韵律。
接着,歌词如同月光下流淌的溪水,自然而然地从他口中溢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女子的清越与柔美,在寂静的荒漠中清晰回荡:
(女声悠扬,带着深海的呢喃与月光的清冷)
沙是凝固的浪,风是低吟的唱,
孤影天涯路漫长,醉眼望月光。
(离歌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继续前行)
酒坛里盛着忘忧汤,饮不尽心头霜,
你背影如山岳,沉默刻着旧伤。
(星澜的目光温柔地落在离歌挺直的、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脊背上)
我不问你去何方,不问你心何藏,
只愿做这轮月,陪你走这荒凉。
(歌声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无怨无悔的执着)
纵使前路是洪荒,纵使永夜无光,
车辙印在你脚印旁,便是我的天堂。
(这句唱得尤其轻柔,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莫问我是谁家郎,莫笑我痴心妄,
杯中酒尚温烫,且共饮这月光。
(星澜举起酒坛,对着离歌的背影,也对着天上的明月,遥遥一敬)
待到风沙埋过往,或醉倒在他乡,
总有歌谣轻轻唱,伴你梦回时光…
(歌声渐低,余韵悠长,如同月光下袅袅的轻烟,最终消散在风里)
一曲终了。
荒漠重归寂静,只有风声和车轮声。
星澜唱完,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涩。他抱着酒坛,有些忐忑地看向前方的离歌。
离歌依旧沉默地走着,仿佛那穿透灵魂的歌声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的脚步节奏没有丝毫改变,头也没有回一下。
只是,在星澜看不见的、被黑铁头盔阴影覆盖的脸上,那一直紧抿着的、如同刀刻斧凿般的冰冷唇角,似乎……
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拒人千里的漠然。
他抬起手,又灌了一大口酒。
这一次,吞咽的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一点点。
星澜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他看着离歌依旧前行的背影,看着月光下两人一车被拉长的影子交织在一起,听着车轮碾过沙地那单调却安稳的吱呀声……
少年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如同偷吃到蜜糖般的笑容。
他不再纠结于回应,只是轻轻哼着刚才曲调的余韵,抱着酒坛,靠在马车上,任由疲惫和酒意袭来,在颠簸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荒漠上,也洒在这一对沉默同行的身影上。
前路依旧漫长而未知,但至少在此刻,那无边的孤寂,似乎被车轮声、被酒香、被一首无人回应却已传达心意的歌,悄然驱散了一角。
欲知后事如何, 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