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日的黎明来得比往常更冷些。
寒心崖最高处的风卷着碎雪,刮得秦尘的玄衣猎猎作响。
他站在五块无字碑前,石桌上五杯浊酒已结了层薄霜,酒液在杯底凝成冰珠,倒映着他眼底翻涌的暗色。
“大哥,二哥,三哥,四弟,五弟……”他的声音被风扯碎,又被自己咽回喉间。
指尖抚过最左边那方石碑,碑面粗粝如当年大哥背他翻山时的布衫。
记忆突然涌上来——十二岁那年,他被族老当众废去经脉,是大哥攥着他的手说“别怕,哥背你去后山摘野果”;十五岁被追杀坠崖,是二哥用身体垫在他下方,肋骨断了三根还笑说“尘弟的命金贵,哥哥的骨头硬”;最右边那方碑下,埋着五弟最后半块火灵玉,那是他偷偷塞给五弟治寒毒的,可五弟却在雪夜里把玉塞进他掌心,说“哥,我不冷”……
“噗通。”
第一声闷响惊得崖边雪雀扑棱棱飞起。
秦尘单膝砸在冻硬的崖石上,膝盖骨与岩石相撞的痛意顺着腿骨窜进心脏。
雷纹槐的枝桠在身后发出轻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大哥,我替你杀了叛徒。”他扯过酒坛,酒液泼在碑前,冰碴子混着酒珠溅上裤脚,“当年那老匹夫勾结外域,把你引去迷雾林的账,我在玄元境就清了。”
第二声“噗通”。
这次是双膝着地。
他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根扎进岩缝的青松。
雷纹槐又落一片叶,长廊尽头的五具枯骨中,最左边那具的眼窝里,豆大火光“滋”地灭了。
“二哥,我替你讨回公道。”他仰头灌了口酒,辛辣顺着喉咙烧进眼眶,“那说你偷矿脉的谣言,我把背后主使的舌头拔了,丢去北冰域喂雪狼。”
第三跪时,他的指节深深抠进泥土里。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把小刀子。
雷纹槐的叶子簌簌往下掉,中间那具枯骨的命火也熄了。
“三哥,我替你守住秦家。”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当年用命护下的族谱,现在供在祖祠最中央,族里的小崽子们,每个月初一都要去磕三个响头。”
第四跪,他的额头几乎要贴上地面。
雷纹槐的枝桠突然剧烈摇晃,最后两具枯骨的命火同时明灭。
“四弟……”他喉结滚动,“你最爱的那株昙花,我让人种在你坟前,每年开的时候,我都去浇酒。”
第五跪时,整个寒心崖都在震颤。
雷纹槐的叶子落尽了,五具枯骨的眼窝彻底暗了下去。
秦尘的膝盖早已渗出血,在雪地上洇开五朵红梅。
他捧起最后一杯酒,酒液在杯里晃出细碎的光:“五弟……对不起,我来晚了。”
“值得吗?”
清冽的童声从身后传来。
寿烛童不知何时立在崖边,手中的青铜灯盏浮着幽蓝火苗,“他们已听不见。”
秦尘抬头,目光穿过纷扬的雪粒望向天际。
晨光正穿透云层,在他眼底镀上一层金:“可我听得见。”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指腹蹭过眼角未干的湿意,“只要我还记得,他们就没真正死去。”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轰鸣。秦尘突然按住心口——是西荒方向!
西荒矿坑深处,小雅的识海正像被巨石碾压的瓷瓶。
心匕上的雷纹只剩一丝若有若无的光,照得她的脸惨白如纸。
七万道灰钉崩裂的余波还在冲击她的识海,每道冲击都像在她脑仁里钉进一根银针。
“死吧!”容器的嘶吼震得矿坑石壁簌簌落石,那张与秦尘七分相似的脸扭曲成恶鬼,“你以为唤醒这些蝼蚁就能赢?我这就毁了你的识海,让你连魂魄都剩不下!”
小雅咬着牙,鲜血顺着嘴角滴在心匕上。
她想起怀里的记忆水晶,想起秦尘替她缝补衣袍的夜晚——炉火映着他的侧脸,针脚歪歪扭扭,他却红着脸说“我第一次缝,别笑”;想起他教她引雷时,掌心的太乙青木雷温温柔柔裹住她的手,说“你不是影子,你是小雅”。
“你说你是新神?”她突然笑了,血沫子溅在容器脸上,“可你永远不懂——被人记住,才是真正的活着。”
心匕发出刺目的银紫光芒!
那是雷纹燃烧的光,是记忆沸腾的光。
七万空壳人突然同时抬头,他们的灰眸里涌出泪水,有白发老妇颤抖着摸向自己的脸:“我是王婶,我儿子在东玄域学炼丹……”有少年攥紧断裂的锁链:“我是阿铁,我阿爹说等攒够钱就给我娶媳妇……”
“我们……不是奴隶!”
七万道怒吼震塌了矿坑顶部的岩层。
阳光如瀑倾泄,照在这些挺直的脊背上。
容器的脸瞬间龟裂,它疯狂地抓挠自己的脑袋:“不!你们该跪!该跪!”
“心匕,燃!”
小雅的指尖刺破眉心,鲜血滴在匕首上。
心匕轰然自燃,化作千万道雷链,将容器的意识死死捆住。
她的身体开始透明,像要随着雷链一起消散,却仍笑着望向矿坑出口——那里,一道火红身影正破风而来,是北冰女皇凰九幽!
“秦尘!”凰九幽的声音带着冰碴儿,她望着矿坑上空凝聚的漆黑雷云,雷纹竟与吞噬祖雷胚胎的律动分毫不差,“那‘容器’已觉醒,正吞噬四域怨念重塑雷核!若成功,它将拥有你的力量,却没有你的束缚!”
寒心崖上,秦尘猛地站起。
他的玄衣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旧的玉佩——那是五弟当年用捡来的玉料刻的,刻着“尘”字。
“让它来。”他的声音像淬了雷的剑,“真正的雷,从不怕影子学走路。”
话音未落,他已化作一道雷光冲向焚心塔。
雷纹槐下,秦尘将五杯残酒全部浇在树根上。
“轰”的一声,老槐轰然炸裂,露出地下幽蓝的雷脉——那是当年五兄弟用鲜血和雷力共同开辟的“同心源”。
“唯有真心悔过者,方可引动共鸣。”命契碑灵的声音从地脉传来,带着千年的沧桑。
秦尘抽出腰间短刃,在手腕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滴落的瞬间,他低笑一声:“我不求原谅。只求这一战,能配得上他们的名字。”
血入地脉的刹那,整座天穹大陆震颤!
东玄域,建木、菩提木、扶桑木同时绽放绿光,枝桠指向寒心崖方向;
西荒域,红莲业火、骨灵冷火等四大圣火从火山口窜起,在半空凝成火凤;
北冰域,九幽冰魄、玄冰玉魄破冰而出,在冰原上掀起万丈冰浪;
南洋域,三光神水、黄泉弱水、一元重水沸腾翻涌,海妖们惊恐地浮出水面,朝着北方叩首。
地底深渊,伪秦尘的指尖渗出黑血。
他望着掌心凝聚的漆黑长枪——那是三十六座矿坑的怨气所化,枪尖上跳动的雷纹,与秦尘的紫霄神雷如出一辙。
“你说你不跪?”他抬头望向寒心崖,嘴角勾起冷笑,“可你为了这些人,已经跪了十次。”
话音未落,他持枪刺向苍穹!
黑雷如巨龙般冲天而起,与秦尘头顶盘旋的十二玄雷遥遥相对。
两股雷源开始共振,天地间响起亿万生灵的低语——有哭,有喊,有怒,有愿。
秦尘的识海突然剧烈震荡。
他捂住太阳穴,却见十二道玄雷自行转动起来,紫霄神雷居首,太乙青木雷紧随其后,庚金白虎雷、葵水玄冥雷……每一道雷都亮得刺眼,仿佛在回应另一个自己。
风停了。雪停了。整个天穹大陆的呼吸,都在此刻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