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暴止息后的第七日,焦黑的大地上竟已顽强地钻出了星星点点的绿意。
山脚下,劫后余生的流民自发地聚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望着那座通体由雷晶构成、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紫芒的青山,神情复杂。
有人五体投地,将额头深深叩进湿润的泥土里,口中高呼着“雷神显灵”;有人则面向家的方向,朝着一片废墟泣不成声,悲悼着永远无法再见的亲人。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秦尘,正静立于山巅。
风拂过他的衣袍,带来泥土与新芽的芬芳,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沉郁。
这片土地因他而死,也因他而生。
万民的敬畏与叩拜,在他看来,更像是一根根无形的尖刺,扎入心口。
他承受不起这份香火,因为每一个活下来的人背后,都站着十个、百个冰冷的亡魂。
“大人。”
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守碑童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那张因常年不见天日而过分苍白的脸上,此刻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坚定。
“我们在山腰立了碑,记下了所有死去兄弟的名字。”他顿了顿,抬起头,迎上秦尘的目光,轻声道:“可是大人,我们能不能……不只记死者?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挣扎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也该有个名字被记住。”
秦尘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这个在灭门之灾中失去一切,却依旧心怀生者的少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
是啊,死亡是终结,但活着,是更艰难的开始。
他一直以来都背负着亡者的怨与恨,却险些忘了生者的痛与望。
许久的沉默后,秦尘沉重地点了点头,一字一句道:“你说得对。碑,不该是用来困住亡魂的枷锁,而应是见证生者大道的基石。”
命令很快传下。
秦尘下令,以开山时崩落的雷晶碎屑为材,在青山山腰处,开辟出一片全新的碑林——生者碑林。
规矩只有一条:凡参与重建家园者,无论出身贵贱,无论修为高低,皆可亲手在此林中立碑,刻下自己的名字。
消息传开,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惊天的哗然。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他们这些流民,不过是历史尘埃里的一粒沙,谁会在意他们的死活,谁又会记住他们的姓名?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一位断了条手臂的老农。
他颤抖着,用那只布满老茧的独手,拿起工匠递来的刻刀,在一块棱角分明的雷晶石碑上,笨拙而用力地刻下了三个字,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简单直白——“张三,活到了今天。”
当最后一笔落下,异变陡生!
嗡——!
整片刚刚开辟的碑林,数百块空白的雷晶石碑,竟在同一时刻泛起了温润的淡紫色雷光!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带着一股磅礴的生机,如春雷复苏,万物萌发。
山巅的雷源树似乎感应到了这股顽强的“生之意志”,竟主动降下赐福,洗涤着每一个靠近碑林之人的疲惫与伤痛。
“活下来……就有名字……”
人群中,一直沉默寡言的哑钟婆婆,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发光的碑林。
她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了进去。
她抚过一块块冰凉却又温暖的石碑,最后,停在了一块空白的石碑前。
她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想要触摸,却又在半空中停住。
浑浊的眼眶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小姐……老婆子我……没守住您的惊魂铃……对不起……对不起您啊……”
沙哑的、几乎不成调的哭嚎从她喉间挤出。
两行清澈的泪水,第一次从她那双看了太多死亡与污秽的眼中流淌而下,洗去了半生的尘埃。
深夜,营帐内。
秦尘盘膝而坐,正试图修复与烬言一战留下的经脉暗伤。
可当他每一次运转太乙青木雷时,一种诡异的剥离感便会侵袭识海。
昨夜,他还清晰记得小雅为他缝补衣衫时,灯下认真的侧脸。
可到了今晨,那份记忆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只剩下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心中警铃大作,猛地翻出那本伪雷丹谱。
在书页的夹层中,那一行以鲜血写就的蝇头小字,此刻看来是如此的触目惊心——
“凡动雷尊意念者,必损本我。”
原来如此!
雷尊虚影的力量,并非没有代价。
它在帮助自己击溃强敌的同时,也像一头潜伏的凶兽,悄然吞噬着属于“秦尘”的过往,磨灭着他的人性与记忆。
长此以往,他或许会拥有雷尊毁天灭地的力量,却也会变成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情感的空壳。
“我……就是我!”
秦尘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他猛地取出那枚逆命钉,没有丝毫犹豫,对准自己心口那道繁复的雷纹旁,狠狠刺下!
皮肉被划开,剧烈的疼痛如电流般传遍四肢百骸,让他瞬间清醒无比。
一道崭新的血痕,与那神秘的雷纹交错,仿佛一个决绝的誓言。
“此痛为誓,我命由我,不由天,更不由你!”他对着虚空,或者说对着体内那股冥冥中的意志,低声嘶吼。
帐帘被悄然掀开,小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他按住胸口的动作。
“大人,您又在伤害自己了。”她轻声责备,将药碗递了过去。
秦尘接过药碗,目光却瞬间凝固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那里的雷印,此刻正以一种极不寻常的频率,明暗闪烁,与他胸口的雷纹隐隐共鸣。
“你的手……”秦尘放下药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追问,“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小雅的身体明显一僵,眼神躲闪,支吾着不敢开口。
“说!”秦尘的语气不容置疑。
在秦尘逼视的目光下,小雅终于垂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大人……我……我最近总会做同一个梦。”
“梦见……我穿着一身白衣,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祭坛上。您的敌人……用一杆长枪刺向您……然后……然后我替您挡住了那一枪……”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恐惧与迷茫,“枪尖是黑色的,上面滴着血,是您的血……大人,那个梦好真实,真实到我醒来,心口都会疼。”
秦尘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
白衣、祭坛、黑色的枪尖……
那是他前世陨落之时的最终画面!
是他埋藏在记忆最深处,从未对任何人,包括小雅提及过的,最惨烈的结局!
她怎么会知道?!
他猛地握紧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无论你是谁,”不等小雅回答,秦尘眼中的惊骇已化为前所未有的坚定,“前世,我没能护住你。这一世,就算与这天地为敌,也换我来护你周全!”
话音未落,他识海深处,那作为一切力量源头的雷源核心,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
那道非男非女、冰冷而古老的陌生低语,再一次,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响起:
“主人……她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否则,一切都将重演。”
黎明时分,晨曦的第一缕光刺破云层。
秦尘召集了所有核心成员,他站在高处,目光扫过一张张信赖他的脸庞,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雷暴平息,家园初立,但我们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他指向南方,声音陡然拔高:“在那片无尽汪洋的海底,有一座古老的祭坛。祭坛上的雷阵,与我心口的雷纹同源。那里,不是我们逃亡的终点,而是我们揭开一切真相的起点!”
他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巍峨的雷晶青山,那里埋葬了他的过去,也承载着生者的希望。
随即,他毅然转身,踏上了南下的征途。
而在他率领众人离去后不久,青山地底深处,一处阴冷潮湿的暗窟中。
烬言盘膝而坐,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病态的狂热与兴奋。
他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是一块指甲盖大小、从秦尘经脉中剥落的黑纹碎片。
“秦尘啊秦尘,你以为封住了雷墟,净化了这片土地,一切就结束了?”
他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狞笑,如同夜枭啼哭。
“不……你错了。你不是封印,而是容器。你只是亲手……把那枚最关键的‘劫种’,带去了下一个孕育它的世界!”
与此同时,遥远的南洋深处,万丈海渊之下。
一座沉寂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祭坛,其核心处,一枚与秦尘心口那道雷纹一模一样的图腾,在无尽的黑暗与死寂中,缓缓亮起了一丝微光。
那光芒明灭不定,频率缓慢而有力,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心脏,开始第一次搏动,静静等待着那个命中注定的宿主,跨越山海,前来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