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研院的筹建如火如荼,李恪几乎将全部心力都投入其中。他沉浸在图纸、数据和一次次或成功或失败的试验里,暂时将朝堂的纷争置于脑后。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艘刚刚起航、看似顺风顺水的船,很快便遭遇了来自暗处的潜流。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与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议完几件寻常政务后,太子李承乾罕见地主动出列,手持玉笏,神情恳切:
“父皇,儿臣有本奏。”
李世民目光扫来:“讲。”
“启奏父皇,”李承乾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为国分忧的诚挚,“去岁关中、河南等地雨水不均,今春又逢倒寒,恐有春荒之虞。近日各地已有奏报,流民渐增,恐生事端。赈济安抚,乃当前第一要务。然,此事千头万绪,需得一位身份尊贵、能力卓着,又深知民生疾苦的皇子亲临督办,方能彰显朝廷重视,安抚民心。”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恪所在的方向,继续说道:“三弟吴王,前有献火药利器、大破慕容孝隽之功,后又主持武研院,锐意革新,才干出众,朝野共睹。且听闻三弟平日议论,常怀‘人人平等’之念,体恤民情,由他前往主持赈灾,再合适不过。既可解朝廷燃眉之急,亦可让三弟深入民间,历练实务,可谓两全其美。”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议论声。
好一招阳谋!
太子这一手,可谓高明至极。将李恪捧得高高的,理由冠冕堂皇——你有能力,你体恤民情,国家有难,你这刚刚立下大功的亲王不出力,谁出力?而且点名了李恪那“人人平等”的“黑历史”,将他架在道德的火炉上烤。
更重要的是,此举一石二鸟:
其一,将李恪调离权力核心长安,调离他刚刚起步、潜力无限的武研院。赈灾事务繁琐,耗时良久,等李恪回来,武研院是否还能完全由他掌控?他在朝中新建立的势头是否已经冷却?
其二,赈灾是块烫手山芋。做好了,是分内之事,功劳远不如军功显赫;做不好,或者中间出了任何纰漏,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之前所有的功劳都可能被一笔抹杀,甚至惹来一身骚。
李恪心中瞬间雪亮。他抬眼看向御座上的李世民,只见父皇面色平静,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他又瞥向李承乾,对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期待与“兄弟情深”。
他能拒绝吗?不能。太子占着大义名分,将他捧得如此之高,若他推辞,便是畏难,便是之前所言“体恤民情”俱是空谈,瞬间便会声望大跌。
这是阳谋,他必须接招。
李恪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冷意,稳步出列,躬身道:“太子殿下过誉了。儿臣才疏学浅,然既为国家之事,父皇之忧,儿臣义不容辞!愿往灾区,竭尽全力,安抚流民,平息春荒!”
他没有推辞,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坦然将这副重担接了下来。这份果决,反倒让一些暗中观察的官员微微颔首。
李世民看着下方两个儿子,一个设套,一个入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太子所虑甚是,恪儿既有此心,朕心甚慰。即日起,擢升吴王李恪为黜陟使,代天巡狩,总揽关中、河南两道赈灾安抚事宜!赐王命旗牌,遇紧急事务,可相机决断!望你不负朕望,妥善处置,早日平息民患!”
黜陟使!代天巡狩!王命旗牌!
这权柄不可谓不重!看似给予了极大的信任和权力,但李恪心中清楚,这权力越大,责任也越大,盯着他的眼睛也越多。这更像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积累民望;用不好,便是自戕的利器。
“儿臣,领旨谢恩!”李恪重重叩首。
“退朝!”
旨意很快明发天下。吴王李恪被任命为黜陟使,督办赈灾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开。有人赞叹陛下圣明,任用贤王;有人惋惜吴王刚刚开创的局面被迫中断;更多的人,则是在冷眼旁观,等着看这位年轻气盛的亲王,如何在这泥潭般的赈灾事务中挣扎。
消息传到武研院,雷老头、王德等人皆面露忧色。他们都明白,王爷这一去,归期难料,武研院这刚刚聚拢起来的人心,怕是又要散了。
李恪回到武研院,立刻召集所有骨干。
“本王奉旨赈灾,不日即将离京。”他开门见山,看着下方一张张或担忧、或茫然的面孔,“武研院乃国之重器,绝不能因本王一人离去而停滞!”
他目光锐利,扫过众人:“本王离京期间,武研院一应日常事务,由副总办(原工部调来的老吏)暂代。火药司研发,由雷主事全权负责,按既定方略推进,所有试验数据,详细记录,封存备查!其他各司,亦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懈怠!”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本王会定期派人回来查验进度!若有人以为本王离京便可敷衍了事,阳奉阴违,休怪本王手持王命旗牌,先斩后奏!”
森然的杀气,让所有人心中一凛,纷纷躬身应命:“谨遵王爷钧令!”
安排完武研院的事务,李恪又匆匆返回吴王府,安排离京事宜。王德忙着收拾行装,调配随行护卫、文书官吏,忙得脚不沾地。
夜深人静,李恪独自在书房,对着大唐疆域图,目光落在关中与河南的区域。那里河流密布,城池众多,也是世家大族、豪强地主盘根错节之地。赈灾,绝非开仓放粮那么简单,其中涉及的利益纠葛、官吏贪腐、地方势力博弈,远比研制火药更加复杂和凶险。
他知道,这是一场不比陇右战场轻松的硬仗。太子和李泰,绝不会让他轻松过关,必然埋下了无数绊子。
但他眼中并无惧色,反而燃起一丝斗志。
将他调离武研院,是想断他根基?
那他偏要在另一条路上,走出一个通天大道!
赈灾,考验的不只是仁慈,更是智慧、手腕和魄力。这何尝不是一个深入了解大唐基层、积累政治资本、甚至……暗中布局的绝佳机会?
他提起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下几个名字和地点,交给悄无声息出现在身后的王德:“安排我们的人,提前动身,去这几个地方。本王要知道,那里的粮仓,到底还剩下几粒米;那里的河道,究竟淤塞了几尺深。”
“老奴明白。”王德接过纸条,身形再次隐入黑暗。
李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
想用赈灾困住我?
那就看看,谁的手段,更高明吧。
长安,我很快就会回来。
带着你们意想不到的“功绩”回来。
次日清晨,一支规模不小的队伍从吴王府出发,打着黜陟使的仪仗,离开了长安城,向着灾情初显的东方而去。
城楼之上,李承乾看着那远去的队伍,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冷笑。
而另一个方向,魏王府的阁楼上,李泰胖胖的身影隐在帘后,小眼睛眯着,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李恪的离开,让长安的棋局,暂时陷入了新的平衡。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围绕皇权、围绕未来的博弈,远未结束。
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