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堡城大捷的战报与李恪的密奏,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一路驰入长安,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万钧巨石。
朝堂之上,当捷报被朗声宣读,尤其是听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新制‘震天雷’初显神威,毙伤吐蕃四千余众,敌酋论钦陵溃败百里……”之时,整个太极殿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哗然!
大捷!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不仅稳固了石堡城,更是对嚣张的吐蕃一次沉重的正面打击!
武将行列中,如李靖、李绩等老帅,虽面容沉静,但眼中无不精光闪烁,抚掌称善。他们比文臣更清楚,在高原边缘击溃吐蕃八千精锐,尤其还是论钦陵这等悍将所部,是何等不易。更让他们心惊且振奋的,是战报中那轻描淡写却又无法忽视的四个字——“震天雷”!
文臣队列则反应各异。房玄龄抚须沉吟,目露深思。魏征眉头紧锁,似有忧虑。而更多官员则是面露狂喜,交头接耳,盛赞吴王殿下英武,天佑大唐。
然而,当李恪那份详细描述战况、分析吐蕃野心,并再次强调需对吐蕃采取“战略遏制”,甚至提出应趁此大胜之威,加强安西军备,必要时可主动出击以争取战略主动的密奏内容,被李世民让内侍择要宣读后,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捷的喜悦还在,但吴王这明显更进一步的战略主张,却让许多人感到了不安。
“陛下!”魏征率先出列,声音清越而坚定,“吴王殿下取得石堡城大捷,实乃国之幸事,将士忠勇,理当褒奖。然,殿下奏疏中所言‘主动出击’、‘争取战略主动’,臣以为万万不可!吐蕃地处高原,天险难越,劳师远征,补给艰难,前隋之鉴不远!此番获胜,赖城池之固与新器之利,若贸然出塞,深入不毛,胜负难料!一旦有失,恐损国威,动摇国本!臣以为,当以此胜为契机,巩固边防,遣使申饬,令吐蕃知难而退,方为上策!”
“陛下,魏大夫所言甚是!”戴胄也急忙附和,“石堡城一战,虽缴获颇丰,然我军损耗亦是不小,安西、北庭防线漫长,钱粮耗费已是巨万。若再启大规模战端,国库恐难支撑!还请陛下明鉴,持重为上!”
一时间,不少文臣纷纷附和魏征、戴胄之言,认为应当见好就收,巩固胜利果实,反对进一步激化与吐蕃的矛盾。
“荒谬!”英国公李绩声若洪钟,出列驳斥,“岂有将敌人打疼了,反而要缩回来的道理?吐蕃狼子野心,觊觎我大唐绝非一日!吴王殿下身处前线,亲历战阵,其对吐蕃威胁之判断,岂是吾等居于长安者可轻议?此番大捷,正说明我大唐兵锋之锐,新器之利!正当乘胜追击,扩大战果,将吐蕃彻底打服、打怕,使其数十年不敢东顾!岂能因噎废食,坐失良机?!”
“卫国公所言极是!”李靖虽未高声,但声音沉稳,自带分量,“用兵之道,在于审时度势。吴王殿下提出‘战略遏制’,并非盲目浪战。石堡城之胜,已证明我军有能力在边境挫败吐蕃主力。所谓‘主动出击’,亦是在确保防线稳固前提下,寻隙而动,积小胜为大胜,逐步压缩吐蕃战略空间。若一味固守,待吐蕃缓过气来,联络西域,其势更大,届时方是真正的大麻烦!”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方主张持重防守,一方主张积极进取,争论不休,声震殿瓦。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世民,始终面沉如水,静静地听着臣子们的激烈辩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雕刻,无人能窥知这位天可汗内心真正的想法。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落在了那遥远的两域,落在了他那屡立奇功、却又锋芒毕露的三子身上。
恪儿……你又给了朕一个天大的惊喜,也给了朕一个天大的难题啊。
大捷,自然可喜。那“震天雷”之威,更是让他心潮澎湃,看到了大唐武力超越前代、制霸四夷的可能。李恪在密奏中描述爆炸之威、敌军崩溃之状时,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份金戈铁马的快意。
然而,李恪的成长速度,以及他在安西凝聚的威望和掌握的可怕力量,也让这位帝王心中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持节都督,专享边务决断之权,如今又握有此等神兵利器……再加上这赫赫战功……
还有这朝堂之上,因他而起的激烈争论……
争论持续了许久,李世民终于缓缓抬起手。
刹那间,整个太极殿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御座之上。
李世民深邃的目光扫过群臣,声音平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石堡城大捷,扬我国威,壮我军魂,吴王李恪,及安西一众将士,功不可没。着,兵部、吏部从优议定封赏,阵亡将士,加倍抚恤。”
他先定下了褒奖的基调,随即话锋微转。
“然,吐蕃之患,确非旦夕可除。魏征、戴胄等卿所言,老成谋国,持重之见,朕心甚慰。李靖、李绩等卿所言,锐意进取,亦是为国筹谋,其心可嘉。”
他顿了顿,做出了决断,这决断看似中庸,实则深意存焉:
“安西、北庭,新获大胜,军心可用。然,高原地理特殊,不可不察。即令吴王李恪,总领安西军政,加固城防,抚恤士卒,整顿武备,稳守现有疆界,暂无旨意,不得擅自大规模越境出击。”
这是限制了李恪进一步主动进攻的可能,回应了魏征等人的担忧。
“然,若吐蕃再生事端,犯我疆土,则授权吴王,可临机决断,予以坚决回击,务必使其付出代价!”
这又给了李恪足够的自卫和反击权力,安抚了李靖等武将。
“另,格物司所制‘震天雷’,乃国之重器,着即列为最高机密,严控知情范围,其制造、储运、使用,皆由吴王亲自掌控,百骑司加派精锐护卫,凡有泄密、窥伺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这一条,既是对“震天雷”的重视,某种程度上,也是将这份可怕的力量,更加紧密地与李恪个人进行了绑定,同时也是一种无形的制约。
“至于对吐蕃方略……”李世民最后缓缓道,“仍依前议,外松内紧,战略遏制。具体如何施行,由吴王李恪根据前线情势,酌情处置。望其能体谅朝廷艰难,持重而行。”
圣意已决,群臣纵然心思各异,也只能齐声山呼:“陛下圣明!”
退朝之后,两仪殿内。
李世民独自站在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久久停留在安西那片广袤的土地上。
“持重而行……恪儿,望你真能明白朕的苦心。”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深意。
“高踞九重,亦难逃制衡之道。这帝国的狂澜,朕既要你为其砥柱,亦不能任其……彻底脱缰啊。”
他深知,经此一役,李恪在安西的地位已无可动摇,其与吐蕃的对抗也进入了新的阶段。这道旨意,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一场父子之间,君臣之间,关于权力、信任与帝国未来走向的,无声的博弈的开始。
而此刻,远在庭州的李恪,尚未接到这份充满微妙平衡的旨意。他正站在格物司分院的试验场上,看着周钧等人根据石堡城实战反馈,对“震天雷”进行着新一轮的改进。
帝国的狂澜,在长安的波谲云诡与庭州的锐意进取中,继续向着未知的前方,奔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