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的书房里,灯火摇曳。
李恪放下手中的笔,轻轻吹干绢帛上未干的墨迹。关于“才路壅塞”与“边患难靖”的两篇策论,终于初步完成。相较于“钱法八策”更偏向于经济实务,这两篇涉及的是更为敏感的政治与军事领域,他下笔更为审慎,引经据典,将许多过于超前或尖锐的观点,包裹在符合这个时代认知的建言之中。
比如在“才路”篇,他并未直接抨击门阀制度,而是强调“唯才是举,不限门第”,建议在科举之外,增设“明算”、“明法”、“明工”等专科,选拔精通实务的吏员和工匠,并建立更严格的官员考核与监察机制。在“边患”篇,他则大谈“羁縻之策”与“攻心为上”,提出以互市、授官、传播农耕技术等方式,分化瓦解草原势力,并建议在边境设立“讲武堂”,系统培养熟悉胡情、通晓战法的中下层军官。
他深知,这些建议哪怕只是被采纳一小部分,都足以对现有的权力结构和思维定式造成冲击。但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可能被接受,也最能体现他“价值”的建言。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精神松懈下来,才感到一阵疲惫袭来。穿越至今,一直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此刻稍得喘息。
然而,他这口气尚未完全吐出,书房外便传来了王德略显急促的声音。
“王爷,刘管事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李恪眉头微皱:“让他进来。”
刘管事快步走进,脸上不见了前几日的狂喜,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焦虑和惶恐。
“王爷,出事了!”刘管事也顾不得行礼,急声道,“今日小人去东市与那几位掌柜接洽,发现市面上突然出现了好几家也在售卖类似‘净垢皂’的东西!虽然成色、气味远不如咱们的,模样也粗糙,但价格极低,只要十文钱一块!抢走了我们不少生意!”
李恪眼神一凝。这么快就跟风仿造了?看来这长安城里的聪明人,比他预想的还要多。
“可查清来源?”
“小人暗中打探了,”刘管事压低声音,“那几家铺子,背后似乎……似乎都有朝中官员的影子,有的是户部某位郎中的家奴所开,有的则和将作监的某些匠户有关联。他们怕是买通了咱们府上……或是张匠人那边出了纰漏,弄到了粗略的方子。”
李恪沉默片刻。技术扩散是必然的,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直接牵扯到了官员。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商业利益的驱动了。
“无妨。”李恪很快冷静下来,“跟风仿造,在意料之中。我们的优势在于品质和口碑。他们做不出我们这般去污力强、气味清雅的皂。传话给张匠人,继续改进工艺,尝试用更好的油脂和香料,做出更高档的‘香皂’,专供富贵人家。原有的‘净垢皂’,可以适当降价,但不必降得太低,我们要维持‘质优’的名头。另外,可以尝试与一两家信誉好、背景也干净的商铺签订独家供货契约,稳定渠道。”
刘管事听着李恪条理清晰的应对,心中的慌乱稍减,连忙应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还有,”李恪叫住他,“府内人员,你要仔细梳理一遍,特别是接近小院和知道些许流程的,若有可疑,立刻调离。张匠人那里,赏赐加倍,但也要提醒他,管好自己的嘴。”
“小人明白!”
刘管事匆匆离去。李恪看着他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敲击着。肥皂生意的风波,只是小事,他真正在意的是,这背后是否意味着,已经有其他势力开始注意到他这只被皇帝“圈禁”起来的“鲶鱼”了?
几乎就在刘管事离开的同时,皇宫,立政殿。
长孙无忌坐在下首,手中捧着一杯温茶,神色平静地向皇后长孙氏叙说着家常。他是国舅,又是宰相,出入宫禁相对自由。
“……说起来,近日东市出现一种名曰‘净垢皂’的新奇物件,去污能力颇强,价格也适中,倒是方便了百姓日用。”长孙无忌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长孙皇后性情温婉,但对朝局并非一无所知,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兄长话中有话,轻声道:“此物有何特别之处?竟让兄长特意提及。”
长孙无忌放下茶盏,淡淡道:“据闻,此物最初源自吴王府。恪儿被禁足期间,竟能鼓捣出此等物事,倒是有几分……奇思妙想。”
他没有多说,但“吴王府”、“禁足期间”、“鼓捣”这几个词,已足够传递出丰富的信息。
长孙皇后微微蹙眉:“恪儿年幼顽劣,御前失仪,受罚思过乃是应当。如今不安心读书反省,怎又行此商贾贱业?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有损天家声誉?”
“陛下仁厚,许他自行设法弥补用度,亦是父爱拳拳。”长孙无忌语气依旧平淡,“只是,此物利润颇厚,如今已引得东市诸多仿造,其中不乏……一些官员家眷涉足。长此以往,恐生事端。臣只是担心,恪儿年纪尚小,不知人心险恶,若被些许钱财迷了眼,或是被有心人利用,反倒不美。”
他句句看似关心,实则将李恪“不务正业”、“与民争利”、“可能受人利用”的隐患,轻描淡写地点了出来。
长孙皇后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这孩子,确实不让人省心。待有机会,我当规劝陛下,对其严加管束才是,莫要因小失大。”
长孙无忌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知道,有些种子,只需轻轻种下,自然会慢慢生根发芽。太子地位稳固,任何可能引起风波的因素,都需要提前警示和压制。李恪的“奇思妙想”和“生财有道”,在有些人看来是能力,在他眼中,却是不安分的征兆。
几乎同一时间,魏王府内。
李泰听着属下汇报东市“净垢皂”以及仿品之争的情况,胖乎乎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我这三哥,倒是总能给人‘惊喜’。”他摩挲着下巴,“被禁足了还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看来,父皇对他,似乎也并非全然厌弃啊……”
他想了想,吩咐道:“去找人,也仿制一批那劳什子肥皂,做得更精巧些,价格……压到八文。不必打着王府的旗号,找个妥当人出面即可。”
“殿下,这是为何?与此等小利?”属下有些不解。
“利是小利,但试探一下水深水浅,看看我这位三哥如何应对,看看还有哪些人会跳出来,不是很有趣吗?”李泰眯着眼笑道,“再说了,给他找点麻烦,让他无暇他顾,总是好的。”
他挥挥手:“去吧,做得干净点。”
“是!”
各方暗流,因着一块小小的“净垢皂”,开始悄然涌动。
而此刻的吴王府书房内,李恪已将完成的策论仔细卷好,用丝带系上。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锐利。
风,已经起了。
就是不知这风,最终会吹向何方,又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他轻轻叩着窗棂,低声自语:“也罢,既然躲不过,那就让这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