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那种吞咽了所有声音、重量和时间的黑暗。林默背靠着的,不是墙,是冰冷和光滑的虚无,像史前巨兽的牙齿,正缓慢地吸走他皮肤上最后一点热气。他不再感到肩膀的伤口,那里成了一个“空”,一个正在悄无声息将他整个人漏掉的窟窿。只有怀里那个东西,一下,又一下,像一颗在深海淤泥里跳动的心脏,发出幽微的光。这光,是这片死寂里,唯一活着的证据。
他不在一个地方。他是在一种“感觉”里。上下左右都没有尽头,脚下是巨大的、通向虚无的台阶,一级,又一级,刻满了不是字的痕迹——像是冰裂的纹路,或是某种生物在极度惊恐中抓挠出的印记。
他想找路。就这一个念头。
脚下的刻痕,猛地活了,放出一种惨白的光,像冬天凌晨的月光,冷得扎人。这光不像照过来,而是像粘稠的蜂蜜,瞬间裹住他的脚,然后向上爬,爬进他的骨头,爬进他的脑子。他刚刚想好的“往左走”,像被突然冻住的虫子,硬生生僵在思绪里,动弹不得。他越想挣扎,那冰冷的蜂蜜就灌得越快,从脚底到头顶,要把他活活封死在自个儿的想法里。
他怕了,换了个法子,不想怎么“走”了,想“弄明白”这是什么地方。
这一下,天塌了。
黑暗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他看见无数个自己,有的在哭,有的在笑,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砸过来。脚下的台阶一会儿是铁,一会儿是泥。他感觉自己的头像个被塞满碎玻璃的罐子,什么都想不了,只剩下一片尖锐的混乱。
然后,影子从头顶那片虚无里,滴了下来。
它们没有形状,像一缕缕扭曲的黑烟。最让他骨头缝发凉的是,这些影子的动作全反了。他肋部突然一痛,像被什么东西扎了,然后才看到不远处的影子做出刺的动作。另一个影子飘过来,它之所以存在,竟然是因为他脑子里刚刚闪过一个“要躲开”的念头!它们就像他脑子里想法的、完全错乱的倒影。
完了。他心想。想规划,被冻住;想理解,被逼疯;连躲都没法躲,念头还没动,结果先来了。他像掉进蛛网的虫子,被粘得死死的,网还在收紧。
一种极度的疲惫,像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过来。他不再挣扎了。他放弃了维持“林默”这个样子的努力,像一块冰化进了水里。
他融化了。
不再是具体的人,没有形状,没有思想,成了一片暖洋洋的、什么也没有的光。
奇怪的事发生了。
当他不再是那个具体的“林默”时,缠住他的、冰冷的光,因为找不到可以冻结的“想法”,像太阳底下的雾气,散了。周围那些吵得他发疯的声音和幻象,因为找不到一个可以冲击的“脑子”,一下子安静了。那些动作诡异的影子,因为失去了一个会按照常理思考和躲避的目标,变得茫然失措,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在这片光里,他“感觉”到了这个地方的中心,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石碑。它不再是压迫他的东西,反而像一块磁铁,而他化成的光,像铁屑一样被吸了过去。
没有声音说话,没有图像显示。但他就是突然“知道”了一些事。
他知道有一群疯子,想撬动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让一切都变得乱七八糟。他也感觉到一种很深很深的、古老的疲惫和伤心,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让整个家散掉,被迫亲手把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锁进了永远打不开的箱子,从此心就变成了一块冰。
这种“知道”太强烈了,像一场地震。整个巨大的空间开始轰隆隆地崩塌,台阶断裂,刻痕的光芒疯狂闪烁,然后熄灭。
林默猛地一颤,意识被拽了回来。他还在那条冰冷的地缝里,伤口依然剧痛,身体依然虚弱。但心里头,却莫名其妙地平静了下来,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滔天巨浪,现在风平浪静了,虽然浑身湿透,筋疲力尽,但海面之下是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没有打败任何敌人,甚至没动一下手指头。但他好像穿过了所有吓人的假象,摸到了什么东西冰冷的、坚硬的底子。
他躺在实实在在的黑暗里,又冷又饿。但在他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像一粒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火种。前面的路还是黑得吓人,可他觉得,好像不用再那么害怕了。那火种不照亮路,只照亮他自身的存在。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