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不”字,仿佛一柄无形重锤,狠狠砸在初生的天道胚胎之上。
归墟上空,风云倒卷,雷霆隐匿,那片本应代表至高秩序的琉璃天穹,竟如被顽童掷石的冰面,迸发出蛛网般的裂痕。
这裂痕并非外力所致,而是源自一种更为根本的崩解——拒绝。
一种来自万界生灵,跨越时空汇聚于此的,最纯粹的拒绝。
林玄仰望苍穹,那熟悉的万界共鸣系统在此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不再回应他个人的意志。
然而,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声的潮汐正在无数世界的“林玄”意识中奔涌流淌,将他们的决意拧成一股绳。
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低声自语:“原来如此,他们不是来帮我……是来替自己说话。”
苍穹的裂痕之中,并未流出混沌虚无,反而渗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
那些光线如活物般扭动着,向下蔓延,仿佛神只的根须,试图重新编织破碎的法则,强行弥合这片天的伤口。
“休想!”苏青竹冷叱一声,指尖那抹因刻画律法而流淌的血墨尚未干涸。
她看到金丝的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这是以更高位的力量,强行修复“错误”,抹去“不”字带来的影响。
她毫不犹豫,猛地咬破舌尖,一口心头精血喷洒在身前的律碑之上。
嗡——!
律碑剧震,古朴的碑面之上,瞬间浮现出万万千千百姓的面孔虚影。
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孩童,有挥汗如雨的农夫,亦有引车贩浆的商贾。
他们,都曾是诵读辩律、敲响退香谣、击打“问心磬”以明志的凡人。
此刻,他们的虚影在碑上汇聚,目光如炬,齐齐望向天空。
苏青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呐喊:“律,不起于天,起于众口!”
“起于众口!”
碑上万千虚影仿佛活了过来,异口同声地应和。
那声音初时细微,继而汇成洪流,最终化作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狂风,冲天而起。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金色丝线,在这股由亿万民意凝聚而成的风暴面前,脆弱得如同蛛丝,被一吹而散,寸寸断裂!
第一道伪天规,尚未成型,便就此湮灭。
与此同时,地底深处,赤罗双目赤红地盯着那枚膨胀如烈日的神核茧。
茧壳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其中透出的神威几乎要将整个地底空间压垮。
他已抱了必死之心,正准备引爆体内残存的所有战魂,与这怪物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赤罗猛然回头,只见铁头那魁梧的身躯正扛着一只巨大的青铜鼎,蹒跚而来。
鼎身锈迹斑斑,鼎内却翻滚着灰黑色的粘稠浆液,散发出浓烈刺鼻的硫磺与焦臭混合的气味,仿佛是世间所有污秽的凝聚物。
“香火雷……炼成了。”铁头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血染红的牙齿,笑容却灿烂得像个孩子。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我们跑遍了三百座城,鼓动了百万人……他们焚烧了祈愿的废纸,砸碎了供奉的神像,撕毁了骗人的祭文,这才从那无尽的灰烬里,炼出了这点‘不信之力’。”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
他们合力将那沉重无比的青铜巨鼎推向神核茧最大的裂缝处。
在巨鼎即将坠入的刹那,铁头从怀里掏出一根早已备好的火信,用颤抖却无比坚定的手点燃。
“赤罗,看好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这一次,老子炸的不是庙——是它的命!”
香火雷坠入核心,引信燃尽。
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并未发生。
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至极的轰鸣,如同一个被压抑了千年的巨人,终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声音扩散四方,似哭似笑,更像是千百万人同时发出的呓语,充满了疲惫、失望与决绝。
那枚光芒万丈的神核茧,表面瞬间出现了无数细密的孔洞,仿佛被无形的毒虫蛀空。
每一个孔洞中,都传出微弱却清晰的呢喃:“我不拜……我不信……我不等……”
神威骤降!
“就是现在!”赤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手中点兵令猛然挥下。
残存的数万战魂咆哮而出,不再是冲锋的兵士,而是化作一条条漆黑的锁链,死死缠绕住不断泄气的神核茧。
“你靠吸食恐惧与敬畏而生,”赤罗的声音嘶哑而冰冷,充满了刻骨的仇恨,“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苍穹之下,归墟地面也起了新的变化。
一道道巨大的裂缝如蛛网般蔓延开来,但从裂缝中升起的,却不是岩浆或深渊,而是一根根由民脉铁铸就的巨大石柱。
这些柱子通体黝黑,表面刻满了凡人的劳作图景,它们彼此之间以无形的力场连接,转瞬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囚笼,将天空中那颤抖的天道胚胎围困在中央。
阿芽就站在这囚笼最高的一根柱子顶端,衣袂飘飘。
她手中那根画出“不”字的炭笔早已在刚才那一划中燃尽成灰。
但她只是静静地从怀中掏出另一物——那是一截被烧得焦黑的木炭,形状奇异,正是当年林玄赠予她的那颗草种,在历经风雨成长为参天大树后,被天雷劈中后仅存的树心。
它生于凡尘,长于凡尘,亦毁于天威,如今,将由它来写下凡尘的意志。
阿芽再度举笔,这一次,她的动作无比庄重,落笔间,整个归墟的元气都为之牵引。
她写下了第二个字。
“准。”
然而,这个“准”字,笔画尚未完成,便在空中寸寸碎裂,仿佛承受不住某种更为宏大的意志,无法成型。
可那些破碎的笔画碎片,并未就此消散。
它们化作点点墨光飘向虚空,就在此时,从九百多个不同的世界裂隙之中,竟同时传来了清晰无比的吟诵声。
“准!”
九百多个声音,跨越无尽虚空,齐声应和。
每一个声音都代表着一个世界的“林玄”与他身后亿万生灵的共同选择。
他们拒绝了旧的天道,但他们“准”许一个基于新秩序的未来。
这汇聚而成的“准”字之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审判意味,直冲云霄。
苍穹之上那巨大的裂口,在这一声声“准”许中,竟微微开始了闭合。
并非修复,更像是一种犹豫,一种迟疑,仿佛连高高在上的天,也不得不开始思考这份来自尘埃的“提案”。
林玄望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藏于袖中的手指,终于悄然蜷紧。
他知道,砸碎一个旧世界,靠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愤怒。
但要建立一个新世界,需要的却是博弈、是妥协、是获得所有人的“准许”。
这天地间的对峙,进入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天穹的裂痕不再蔓延,地底的神核被暂时压制,凡人的意志化作囚笼与审判之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然而,林玄的目光却越过这一切,看向了那片看似平静下来的天地。
他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某种最基础的元素正在悄然流逝。
风,不再携带草木的生机,反而多了一丝刮骨的寒意;光,不再温暖,变得稀薄而冰冷;脚下的大地,那沉稳有力的脉动,似乎也微弱了下去。
这不是攻击,而是剥夺。
那新生天道在正面无法取胜后,选择了一种更为阴毒的方式——它开始缓慢而坚定地收回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根基。
它要让这片大地变得贫瘠,让空气无法呼吸,让所有胆敢反抗它的生灵,在无尽的饥饿与绝望中,自己跪下,重新祈求它的怜悯。
真正的战争,不是呐喊与冲锋。
林玄缓缓抬起头,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
它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