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声雷炸响时,文脉田的嫩芽刚抽出第三片叶。林辰正蹲在田埂上,给新栽的“记年藤”系红绳——这藤是西域商队带来的,每长一节,就代表过了一季,藤叶上会自动浮现出这一季里最难忘的事,是老族长特意托人寻来的“活年历”。
“林先生!快看!”木拉提举着一卷泛黄的旧纸,踩着泥水跑过来,鞋上的泥点溅了满身,“在裂谷石窟里找到的!好像是很多年前的账本!”
林辰接过旧卷,纸页脆得像风干的树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成渣。他小心地摊开,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有边角几个“灵渠”“铁料”“匠人”的字样还能辨认。最显眼的是页脚画着个歪歪扭扭的桥形,桥栏上刻着个小小的“木”字。
“这是……”林辰指尖一顿,忽然想起老匠人说过的故事——当年修同生桥时,有个姓木的铁匠,为了赶制桥钉,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最后累倒在炉边,手里还攥着没打完的铁钉。
“阿沐!把拓印工具拿来!”林辰扬声喊道。阿沐是玄山猎户的孩子,一手拓印的手艺学得精,去年还把文脉田的图腾拓在羊皮上,挂在竹棚当壁画。
阿沐捧着工具跑来时,竹棚里已经围了不少人。清月正用软毛刷轻轻拂去旧卷上的尘土,边拂边说:“这纸是桑皮纸,至少有三十年了,看这墨迹,像是用松烟墨写的,当年只有专门记重要账目的账房才用得起。”
“桥形上的‘木’字,会不会是木铁匠?”木合塔尔推着轮椅凑过来,他的手指在“木”字上轻轻点了点,“我爷爷说过,木铁匠的儿子后来跟着商队走了,再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去了西域,有人说他掉进了灵渠……”
说话间,阿沐已经支起拓印架。他先往旧卷上喷了层细雾——这是用听声草汁调的,既能软化纸张,又不会损伤字迹,是隐山姑娘们教他的法子。然后铺上薄薄的宣纸,用羊毛刷轻轻拍打,让纸完全贴在旧卷上,最后用墨包细细按压。
“你们看这桥形,”清月指着旧卷上的桥栏,“栏杆间距比现在的同生桥宽半寸,说明当年的桥可能更简陋,过不了太宽的车。”她转身对孩子们说,“拿尺子来,咱们去同生桥量量,看看是不是这样。”
孩子们立刻涌了出去,拿着木尺跑向桥头。竹棚里只剩下林辰、木合塔尔和几个老人。墨包在宣纸上移动,字迹渐渐显形,除了“铁料”“匠人”,还出现了“三月初七,山洪冲毁桥墩”“十五日,各族工匠齐修”“木氏子昼夜锻钉,力竭而亡”的字样。
“果然是他。”木合塔尔叹了口气,“我爷爷总说,同生桥能立住,一半是木铁匠的钉,一半是各族人的汗。”
这时,去量桥的孩子们跑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喊:“林先生!同生桥的栏杆间距,真的比旧卷上的宽半寸!清月姐姐说得对!”
林辰看着拓纸上渐渐清晰的字迹,忽然站起身:“去把老木匠请来,还有西域的铁匠,咱们今天要做件事。”
半个时辰后,同生桥边热闹起来。老木匠带着工具来了,西域的铁匠扛着新出炉的铁砧,隐山的姑娘们捧着浸过听声草汁的麻绳,玄山的猎户扛着刚砍的铁心木——都是当年修桥用的材料。
“咱们照着旧卷上的尺寸,再修一座‘纪念桥’,就立在同生桥旁边,”林辰指着桥头的空地,“栏杆就用木铁匠当年没打完的铁钉——我记得老族长说过,那些钉被他收起来了,藏在灵渠岸边的石缝里。”
老木匠眼睛一亮:“好主意!我年轻时跟着师傅修过桥,还记得当年的榫卯结构,就是……”他摸了摸胡子,“没有木铁匠那样的好钉,怕是不结实。”
“有!”西域的铁匠拍着胸脯,从铁砧上拿起一根铁钉,“我照着旧卷上的尺寸,打了三十根新钉,材质比当年的好,还在钉头上刻了‘木’字!”
孩子们也没闲着,在灵渠岸边的石缝里扒拉,果然找到了十几个锈迹斑斑的旧铁钉,虽然锈得厉害,但钉头的形状,和拓纸上“木氏子锻钉”的字样完全对得上。
清月把旧钉小心地擦干净,用听声草汁浸泡着:“这样能去锈,还能保留上面的痕迹,就像把木铁匠的力气,又注回钉子里了。”
修纪念桥时,各族人都来了。玄山的汉子们扛木料,喊着当年修桥的号子;西域的铁匠抡着锤子,把新钉敲进木缝,每敲一下就喊一声“木铁匠,看着嘞”;隐山的姑娘们用麻绳捆扎桥板,绳结打得和旧卷上画的一模一样;连裂谷来的孩子们都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小石子填补桥缝。
最让人动容的是木铁匠的后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是木铁匠的孙子,听说要修纪念桥,特意从西域赶来,手里捧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这里面是我爷爷的锤子,”老人打开盒子,里面的铁锤上还留着干涸的血迹,“当年他就是握着这把锤,敲完最后一根钉的。”
老人颤抖着把锤子递给年轻的铁匠:“孩子,用这把锤敲最后一根钉,让我爷爷也听听,他的桥,还在长呢。”
夕阳西下时,纪念桥立起来了。它比同生桥矮些,窄些,栏杆间距果然宽半寸,桥头上立着块木牌,刻着拓印下来的旧卷文字。林辰把记年藤栽在桥头,看着它的嫩芽在晚风里轻轻晃,忽然觉得,这藤上将来长出的叶,一定会刻满今天的事——刻着各族人如何一起,把三十年前的故事,重新种进了土里。
夜幕降临时,孩子们提着荷灯来照亮纪念桥,灯光透过桥栏的缝隙,在灵渠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无数个小小的“木”字在水面跳动。老人握着铁锤,站在桥中央,对着灵渠的方向喃喃自语:“爹,你看,你的桥没塌,还多了个伴呢……”
远处的文脉田里,记年藤的嫩芽上,果然悄悄浮现出今天的画面:一群人围着一座小桥,铁匠的锤子在落,姑娘们的绳在绕,孩子们的石子在滚……像幅活的画,被春天的第一声雷,永远刻在了叶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