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江渡口的水汽还在衣襟上凝结,林辰将镇煞佩用布裹好,放进随身的行囊,玉佩的沉凝混着谷物的清香,倒像是老磨坊里刚碾出的新米,透着土地与时光的厚重。沈知意推着半袋糙米从镇子西头的“福兴磨坊”跑回来,米袋的麻绳勒出深深的印痕,袋角蹭着些细碎的麸皮,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打旋。
“林兄,这磨坊邪门得很!”沈知意把米袋往石桌上一放,袋口松开的绳结滚出几粒米,在阳光下闪着珍珠似的光,“是福兴磨坊的老磨坊主周老汉留下的。他前几日在石碾旁没了气,手里还攥着把木锨,锨头沾着的谷糠在碾盘上堆成个小小的‘盼’字。现在每天天不亮,磨坊的石碾就自己转起来,‘咕噜咕噜’的,像是有人在碾新谷,去看时却空无一人,只有这半袋糙米放在碾盘边,米堆里会慢慢冒出些青芽,像是刚发的谷种。”
他指着磨坊门口的石槽:“送菜的赵婶说,这石槽是周老汉和他儿子周望春一起凿的。二十年前,周望春说要去南边学新的磨面手艺,临走前在石槽里埋下三升谷种,说‘爹,等我回来,咱们用新法子碾出的米,比雪还白’。后来望春在南边遇上洪水,连人带船被冲走了,周老汉就守着磨坊,每年把那三升谷种翻出来晒,说‘哪天王八羔子回来,得让他看看,老子把谷种养得好好的’。”
林辰走到石碾旁,指尖刚触到碾盘上的凹痕——那是几十年转动磨出的沟壑,镇煞佩突然透出泥土的腥气,两块玉佩在石碾上方转出光晕,映出片晃动的谷穗——二十年前的福兴磨坊,周望春正帮父亲往碾盘上倒谷,阳光穿过磨坊的木窗,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爹,南边的机器磨面快得很,等我学会了,咱也装一台,让镇上人天天吃新米。”周老汉抡着木锨拍他后背:“学本事可以,别学那些花架子,米得碾得细,心才能安得稳。”
“是‘谷念煞’。”云舒翻着《异闻札记》,书页间夹着粒饱满的谷种,外壳上还留着周老汉的指温,“农人若对土地与血脉有太深的执念,魂魄会附在农具上,周老汉是没等到儿子回来试新磨法,更没机会让他看看自己守了二十年的谷种,才让石碾缠着魂。”
她指着札记里的批注:“石为基,谷为脉,碾转春秋,念系归人。青芽破土,是未说尽的牵挂。”磨坊方向飘来稻草的暖香,混着新米的清甜,落在石碾的凹痕里,竟让那些谷糠慢慢聚成个“春”字,正是周望春的名字。
正说着,磨坊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粗布工装的青年扛着个铁皮工具箱走进来,箱子上贴着张泛黄的船票,目的地是“南河港”,日期正是二十年前周望春出发的那天。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眉眼间有几分周老汉的硬朗,看到沈知意脚边的米袋,突然放下箱子,声音带着南方口音的软糯,却透着股执拗:“这米……是福兴磨坊的?”
“你认识周老汉?”林辰转身问道。
青年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露出块磨得发亮的木牌,上面刻着“望春”二字,边角处缺了块,像是被水泡过。“我叫周念春,是周望春的儿子。”他的指尖划过木牌的缺口,“我娘说,爹当年被洪水冲上岸,失忆了,只记得自己叫望春,还有个磨米的爹。他在南边成了家,去年临终前突然想起石槽里的谷种,让我一定回来看看,说‘爹要是还在,肯定还守着磨坊’。”
周念春打开工具箱,里面除了扳手、螺丝刀,还有个小小的笔记本,第一页画着台简易的碾米机草图,旁边写着:“爹,这机器能省一半力气,等我回去教你用。”最后一页是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周望春抱着个婴儿,正是周念春,旁边的女子温柔地笑着,背景里能看到南方的稻田,金黄一片。
“我娘说,爹总在夜里磨木头,说要做个和老家一样的石碾模型,磨着磨着就哭。”周念春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到死都记着要回来,说‘谷种不能断,念想不能绝’。”
镇煞佩的光晕突然变亮,石碾自己转动起来,碾盘上的谷糠被卷成漩涡,竟在中央转出个小小的谷仓模样,仓门处的谷穗图案,与周望春当年埋下的谷种外壳一模一样。
“去看看石槽。”林辰提起那半袋糙米,“周老汉的魂,在等这谷种落地。”
磨坊后院的石槽果然还在,槽壁上的凿痕清晰可见,是周望春年轻时的手笔,他总说“凿深点,能多装些谷”。周念春蹲下身,手指顺着凿痕摸索,突然触到块松动的石头,搬开一看,里面藏着个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个“周”字,正是二十年前的样式。
“是谷种!”沈知意惊呼。
陶瓮里的谷种饱满发亮,丝毫没有陈腐的气息,显然被人精心照料过。瓮底压着张字条,是周老汉的笔迹,从年轻时的遒劲到晚年的颤抖,记着每年的晾晒日期:“望春走后的第一年,谷种晒了三日,芽口饱满”“第十年,雨多,多晒了一日”“第二十年,念春该有我当年那么高了吧,谷种留给他”。
云舒点亮青铜灯,灯光照向陶瓮内侧,竟发现周望春刻的小字:“爹,等我回来,咱用这谷种种出的新谷,碾第一锅米。”字迹被谷种常年压着,却依旧清晰,像是昨天才刻下的。
石碾的转动声突然变快,周念春将谷种倒进碾盘,木锨自己扬起,把谷种摊得均匀。碾过的新米落在箩筐里,白得像雪,周念春抓起一把,米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开来,他突然想起什么,从工具箱里拿出个小小的电动碾米机模型:“这是我按爹的草图做的,他说老石碾不能丢,但新法子也得学,说‘守着根,才能走得远’。”
磨坊的木窗突然被风吹开,晨光涌进来,照在石碾和模型上,像是两个时代的影子在握手。周老汉的声音在谷香里响起,带着笑骂:“小兔崽子,总算知道回来,你爹当年画的图,还没我儿子做得好!”
周念春对着空处深深一揖,把新碾的米装了半袋,说要带回去给娘尝尝:“让她知道,爷爷的米,和爹梦里的一个味。”他将剩下的谷种重新埋回石槽,用红布盖好,布上绣的“周”字在阳光下格外鲜亮。
离开磨坊时,周念春给石碾上了层新油,说“要让它接着转下去”。沈知意学着周老汉的样子,往石槽里浇了些清水,说“谷种得喝饱水,才能发芽”,阳光透过木窗落在石碾上,转动的影子在墙上投下圈,像个圆满的句号。
林辰摸着行囊里的镇煞佩,玉佩的泥土气里混着新米的甜,仿佛还带着石碾的转动声,还有周老汉与儿子的对话:“慢点碾,别把米碾碎了……”星引剑的剑穗与玉佩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应和这跨越二十年的谷脉之约。
镇子西头的晨雾里,福兴磨坊的烟囱从此每天都冒烟,周念春留了下来,把电动碾米机和老石碾一起用,说“爷爷守着的根,爹想学的新,都得传下去”。石槽旁立了块木牌,写着“周老汉与望春、念春三代守谷处”,旁边的谷种每年都发新芽,青得晃眼。而那些藏在石槽里的谷、刻在木牌上的名、碾在米里的念,哪怕隔了二十年,哪怕天各一方,只要谷种还在发芽,血脉就不会断,像那盘永远转动的石碾,终究在时光里,让“望春”的期盼,变成“念春”的相守,让每粒米都带着土地的温度,说一句:“我们都在,家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