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节气的雨丝绵密如愁,百草谷的藤架却透着股蓬勃的生气。跨州藤的新枝在雨里舒展,嫩得能掐出绿水来,老藤的皲裂处也冒出细芽,像老人眼角新添的笑纹。沈砚站在传习处的廊下,手里翻着北州军寨送来的《藤甲养护册》,纸页上“铁线藤甲需每旬用桐油擦拭,避潮湿,忌暴晒”的字迹,是用北州特有的松烟墨写的,透着股军人的严谨。
“沈先生,您看这藤!”西州的药农披着蓑衣从雨幕里钻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个藤编药箱,箱角磕出了毛边,显然是赶路时撞的。他打开箱盖,里面铺着层白藤叶,叶上躺着段暗绿色的云雾藤,藤身布满细密的疙瘩,“这是在黑风崖发现的‘疙瘩藤’,我用它的汁液涂在被毒虫咬过的伤口上,半个时辰就消肿了!”
药农撸起裤腿,膝盖处果然有块淡红色的印记,边缘已平滑许多。“您摸摸这疙瘩,”他指着藤身的凸起,“里面全是稠汁,像浆糊似的,涂在皮肤上凉丝丝的,比寻常草药见效快。”
沈砚小心地拿起疙瘩藤,指尖触到那些圆润的疙瘩,质地坚硬却带着弹性。他让小满取来瓷碗,用银刀划开个小疙瘩,浓稠的汁液立刻涌出来,呈半透明的琥珀色,滴在碗里竟微微发黏。“记下来,”他对正在研墨的苏文说,“‘西州云雾藤变种,多生于崖壁背阴处,藤身具圆形疙瘩,汁液可解毒虫叮咬,外用,每日三次’。”
苏文的炭笔在纸上飞快游走,不仅画下藤的形态,还特意标注了疙瘩的大小、间距,甚至用尺子量了汁液的黏稠度。“药农叔,这藤的生长环境里有什么特别的草木吗?”他忽然想起林辰说的“藤借草木气”,“是不是附近有种特殊的花或者草?”
药农挠了挠头:“还真有!黑风崖上长着很多‘驱蚊草’,这藤就绕着那些草爬,说不定真沾了草的气性。”
南州的船娘带着菱儿撑着乌篷船来送新采的菱角时,雨刚好小了些。船娘的竹篮里除了菱角,还有个藤编的“浮水篮”,篮底缠着层薄薄的桐油布,边缘却留着细小的缝隙。“这篮子妙得很,”船娘把篮子放进谷口的浅水里,篮子竟稳稳地浮着,还不漏水,“菱儿他爹编的,说是借鉴了水绫藤的‘透气不透水’性子,采菱角时放在水里,菱角泡不坏,篮子也沉不了。”
菱儿蹲在水边,伸手拨了拨篮子:“沈先生您看,这篮壁的藤条编得像鱼鳞,一片压着一片,水想渗都渗不进,但空气能从缝里钻进去,菱角放一天还是鲜的。”
沈砚仔细观察篮壁的编法,水绫藤的软条果然像鱼鳞般交错,每个衔接处都打了个极小的“扣眼结”。“这编法得叫‘鱼鳞扣’,”他让苏文画出分解图,“标注清楚水绫藤需选用当年生的‘二皮条’(即剥去外层老皮的藤条),编时每五片藤条打一个扣眼,这样既灵活又紧实。”
北州驿丞的儿子阿石是午后冒雨来的,他的蓑衣下裹着个藤制卷轴,展开来是幅《冬青藤架防御图》。图上的铁线藤不仅缠绕着冬青树干,还在枝桠间编织出菱形的网,网眼大小刚好能挡住箭矢。“我爹说这叫‘藤网障’,”阿石指着图上的标注,“兵卒们在藤网后埋伏,既能隐蔽,又能防御,上次演练时,十支箭有七支被网住了。”
图的角落还画着个小细节:藤网的节点处挂着小小的铜铃,“敌军一碰藤网,铃就响,我们就知道有人来了。”阿石的手指点着铜铃,眼里闪着得意的光。
草原的阿古拉大叔没亲自来,却托人捎来了个藤编的“储奶罐”。罐身用沙棘藤编织,内壁糊着层厚厚的酥油,罐口盖着片鞣制过的羊皮。“阿古拉大叔说这罐子装马奶,三天都不会坏,”捎信的后生指着罐底的小孔,“这孔是故意留的,能透点气,又不会漏奶,比木罐透气,比皮袋结实。”
沈砚往罐里倒了些清水,摇晃片刻,果然滴水不漏。他让小满记录下数据:“沙棘藤储奶罐,高七寸,口径三寸,内壁酥油厚度需达三分,底部透气孔直径一分,适用于草原马奶、羊奶储存,常温下可保鲜三日。”
傍晚雨停时,传习处的石桌上已摆了不少新物件:西州的疙瘩藤、南州的鱼鳞扣浮水篮、北州的藤网障图纸、草原的储奶罐……每件物件旁都放着对应的记录,字迹被窗外透进的天光映得格外清晰。
林辰拄着藤杖慢慢走过,在储奶罐前停住脚步。他伸手摸了摸罐底的透气孔:“这里得加个注,孔的位置要偏左一寸,因为牧民习惯用右手提罐,孔在左边不易被手指堵住。”老人的指尖在孔边轻轻敲了敲,“编藤器不光要考虑用,还得考虑人怎么用,这才是‘人机相得’。”
沈砚望着案头越堆越厚的书稿,忽然明白《七州藤谱》的分量——它不仅仅是藤的记录,更是七州人生活智慧的结晶。西州药农的救命藤,南州船娘的浮水篮,北州兵卒的防御网,草原牧民的储奶罐,每一件都藏着“藤为人用,人随藤巧”的道理。
“明天我跟阿石去北州军寨,”沈砚在书稿的“待验项目”里添了条,“测试藤网障对不同箭矢的防御效果,记录铜铃的最佳悬挂位置。”
“我随药农叔去西州黑风崖,”苏文把画夹塞进背包,“画疙瘩藤与驱蚊草的共生环境,采集土壤样本。”
小满则开始准备南州之行的工具:“我得带上测水温和酸碱度的仪器,还有不同品种的水绫藤籽,看看在菱塘能不能种出同样的变异藤。”
暮色漫进传习处时,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敲在藤架上发出沙沙的响。沈砚望着窗外雨中的跨州藤,新枝在老藤的庇护下用力伸展,仿佛能听见它们拔节的声音。这声音,与案头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与远处七州传来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像首悠长的序曲,预示着《七州藤谱》还有很长很长的篇章,等着被书写。